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靈智的,她不知道。
隻知道漸漸地,她的身邊人來人往得愈發頻繁,人聲聽得多了,人氣見得多了,自己也就漸谙人事了。
顧三娘生長在一條上下落銅山的必經之路上,旁邊不遠便是一處休憩之地,故而這麽多年來,經常會有修行者在此間小憩。
這人一多,自然不免要聊起來,那些江湖間的奇聞異事。
顧三娘最喜歡聽的,便是這些故事。那些仗劍天涯的劍客,那些四海爲家的浪子,那些神滅仙寂的秘境,那些術法飄搖的激鬥……都令她心生向往。
這些修行者裏,有一名喜歡抽旱煙的中年修行者是經常出現的面孔,顧三娘最喜歡聽他講故事,每一次都聽得身上晶瑩的流珠剔透不已。
“你們看看,這顆流珠草這麽漂亮,是不是快要成熟了啊!”這句話是那愛抽煙的男人講過的唯一和顧三娘有關的話。
顧三娘聽着心裏歡喜得緊,想着自己一定要努力修行,吞噬天地靈氣,擺脫此間桎梏,化作人形,端坐在此人面前,聽他講故事,想必是人間最幸福之事。
顧三娘就這麽單純而簡單地努力生長着。
直到某一天,一隻手忽然從天而降,将她攔腰拔斷,數百年修行毀于一旦。
好痛,殘存的根須每一處都好痛。這種痛楚,似帶着一些淡淡的酸意。
這是顧三娘自有靈識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情緒,顧三娘知道,這大抵就是難過這種東西。
然後……她又開始努力地生長,抽芽,分枝……她又生機勃**來。
越數年,她看見了一名少年。
少年骨瘦嶙峋,眼窩深陷,但一雙眸子卻如暗含神電,堅毅無比。
少年似乎很孤單,永遠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上山,一個人下山,一個人在落銅山内尋求造化,一個人默默地舔舐傷口。
顧三娘覺得自己和這個少年很像。
顧三娘是個好人,時常偷偷地渡一些自己艱難吸收的靈氣給這少年,助其修行。
顧三娘是個好人,但是沒什麽好報。
後來的某一天,她成熟了,這個少年也将她攔腰而斷。
一株成熟的流珠草,乃是人品靈種内的極品,對于低階修行者來說,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顧三娘傷心了,讓山裏的小精怪們把自己重新種到了了無人煙懸崖絕壁,終日沐浴在雲氣中,在這雲苫霧罩的環境裏,她不知年歲之遠近,等到顧三娘再次出現在落銅山的路道之上時,她已經化形,變成了一個二八模樣的俏麗少女。
“終于可以見識那些故事裏的江湖啦!”
她循着道便下了山,跟着行人便來到了杏花城。
進城的第一天,她便遇到了一個男人。
男人長得挺好看的,一身紫金色的袍子,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看着自己的眼神平平淡淡的。
顧三娘覺得自己戀愛了。
她跟着男人回了家,下山時準備看看這座天下的心願,早已在她的心間消散不見。
一年半後,她誕下了一個男嬰。
男嬰出生之時,頭頂便長着一株流珠草。
這場景,震驚了男人和他的家人。他們沒想到,顧三娘居然是隻妖,而男子,居然和一隻妖誕下了子嗣。
這個世界上,人、妖表面上能做到和諧相處,一些大的宗門,甚至是不看出處,隻看資質。
但這些,都隻是表面。修行者獵殺大妖,以其妖丹妖靈提升自己的修爲;各妖族生啖人肉,食人血之事也是時有發生。人妖之間暗潮湧動,曆來更是不會通婚的,更别說是誕下一個半人半妖的子嗣。
這是人妖兩族的大忌。
男子對顧三娘還算有些感情,事情發生之後,護着顧三娘母子準備逃走,卻被半路趕來的族人攔住,男子身受重傷,危在旦夕。
顧三娘是個好人,當年還是一株流珠草的時候,都是心地善良,願意爲一些人分食自己艱難自天地間攫取的靈力,更何況此刻面對的是一個自己所愛的男人?
顧三娘是個好人,所以她毫無猶豫地吐出了自己的妖丹。
妖之妖丹,如同修行者之嬰丹,奈何顧三娘乃是吸食天地精華而成的精怪,沒有前人的教導,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去運用,發揮出禦敵之威來,隻能憑借着本能,以己嬰丹,救活了男人。
顧三娘是個好人,但确實沒什麽好報。
她一身妖體被廢,從此領着和男子所生的半妖孩子,在杏花城的舊南巷裏生活了下來,初誕靈智的那些年裏,她所心生向往的杏花煙雨、細雨微茫以及那些江湖年少、紙短情長,都葬在了經年累月的苟且之中,生活變成了活,那一個生字被一隻黑暗的大手活活地撕裂了,她隻看得見眼前的苟且和遠方的苟且。
後來,顧三娘懂得了利用自己這具美麗的皮囊,換取自己孩子的健康成長,靠着當年在那男人府裏自己與那些下人們積攢下的一些善緣,她偶爾還能再回到那男人的府裏。
人自然是見不到的,加上顧三娘妖體被廢,模樣也是發生了一些變化,倒也是不怕被那家人認出來。
她每次去都負責打掃幾間房間,以此來換取一些微薄的錢财,至于到底是爲了錢财還是想要見一個人,卻是隻有顧三娘自己知道了。
……
……
餘念和小月一路慢悠悠的,出杏花城二十餘裏,便是綿延數百裏的落銅山。這落銅山的深處,還與餘家祖脈的山脈相接。
餘氏在落銅山内的兩座藥園子,相隔近百裏,餘念和小月去的,便是近的這一座,也是較大的一座藥園子。
沿着山脈蜿蜒而行,一路細雪紛飛,于山體之上行進約摸三十餘裏之後,空氣則漸漸變得溫暖起來。遠遠便能看見前方一口巨大的淡紅色的靈陣按在半空中,其下籠蓋着一座藥香四溢的園子。
餘念和小月近了,便看見這院子門匾上寫着“百草園”三字,餘哲已經領着百草園的一衆人等等候在了此處。
忽然,餘哲身旁的一名藥師模樣的男子面色一僵,雙眼發直,嘴裏不自覺得流淌出黑血,徑直倒在了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