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錦一時沒想明白他說的人是誰。看明達緊繃着一張如臨大敵的小臉,不由得奇怪,插言問道,“那一個叔叔,”
明達叽哩咕噜地說了一串古怪的發音。這孩子本來口音就有些重,這時說的似乎又是西陵的地方話,聽得燕承錦一頭霧水,狐疑地看向一直跟着明達的天麻。
天麻也糊裏糊塗,道,“我們方才在河邊剛尋到些薄荷,那時江上過了隻船,也沒怎麽留意,他突然就跑回來了,我隻好跟過來,都沒注意看船上有什麽人。”
明達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他顯然是有點兒急了,語速越發的快。林景生将明達拉在身邊,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對着燕承錦輕聲道:“他說的是塔澤。”又低聲問明達道:“西陵遠在千裏之外,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是不是你看錯了?”
明達沉着小臉搖頭,十分肯定地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是絕不會認錯人的!”
燕承錦這才明白明達說的是誰,急忙朝江上看去,那船也去得遠了,隻能影影綽綽看到船舷上有幾個人影,面目卻是窮盡目力也看不清楚了。
即使是看清楚了,燕承錦不認得塔澤,看也是白看。
兩國至今仍是盟國,一直都有使臣往來,但直到他離開京城之時,也沒有聽說西陵要派遣使團前來的消息,更沒想到塔澤會悄無聲息地在中原腹地出現。這麽一條大魚溜到了眼皮子底下,先不論他們此行有什麽樣的目的,卻不知邊軍與朝廷是否知情。
他這兒正想着,隻聽明達又道:“叔叔殺了我的父親,我總有一天要殺了他爲父親報仇。”
燕承錦吃了一驚回過神來,眼前的明達顯得有些緊張,卻并不全然是害怕,他緊緊攥着小拳頭,一臉堅決地仰頭望着兩人:“叔叔,你們會幫我麽?”
這孩子經曆坎坷,一向膽小和乖順,總顯得有點遊離失所的小獸那般的惴惴不安。燕承錦和林景生兩人都知道那樣的經曆在明達的心裏總會留下陰影,沒想到明達年紀雖小卻有氣血之勇,心裏一直存着這樣的念頭。
但這不同于私人仇怨,其中牽涉之廣,關系到方方面面甚至國與國之間的利益得失,塔澤此時的地位敏感又特殊,别說是尋仇,就是燕承錦有心插手一二,也多有不便。
因此雖然他從心裏喜愛憐惜明達,卻也從想過不惜挑起兩國仇怨地替他讨要公道。
此時燕承錦既不能坦然允諾,對着明達期待的眼睛,所顧慮的那些利益權衡又無法對一個孩子一一明說,一時隻好沉默以對。
明達見他垂下眼睛不看自己,心裏隐約就有些明白這要求對燕叔叔大約有些爲難,便又轉頭去看林景生。
林景生暗歎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發道:“你現在要報仇還爲時尚早,有些事,有些事得等你真正有實力做到的時候再去想。”
明達聽了這話也不沮喪。點點頭道:“叔叔不能幫我也沒關系,這是我的仇,本來就該我自己來報!我現在還小,但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到時候我定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林景生見他不再堅持,略松了口氣又道:“咱們先不想這個了,你快去把鳥烤了,咱們好早點上路,嗯?再說這天底下長得相像的人并非沒有,也許真是你看錯了……”
卻聽一旁有人沉聲道:“并非相像之人,船上的人确實就是塔澤!我還看到了他身邊站着的是就是有名的神箭手賀爾圖。”
隻見孫況等幾人從河岸那個方向走過來。其餘兩人點了點頭算是認同孫況的話,臉上的神色都有些冷。
見燕承錦面露驚疑地看着他,孫況稍稍放緩了臉色道:“弟妹,咱們隻是沒想到在這種地方見着幾個意想不到的老熟人,大家都一時有些吃驚罷了。沒什麽事。”說話間幾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也不多言語,自向一邊去了。
他們那樣子一看就不像是沒事的。林景生與燕承錦對視了一眼,松開明達跟了過去。
雖然這幾日彼此都算得上熟了,但他們真有事商量之時,燕承錦和天麻許維三人依然還是外人,不知不覺之間就被抛在了一旁。
燕承錦總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壓下了讓許維去偷聽的念頭,心不在焉地看着天麻領着明達生火烤了皇兄的白翠兒。林景生幾人倒是不多時便折返回來,各自分頭拾柴燒水地張羅午飯。
燕承錦看孫況幾人神色與平常略有點兒不一樣,也不動聲色,隻等到重新上路馬車裏再沒有旁人的時候才悄悄地拉了林景生,問他怎麽回事,難道孫況他們也和塔澤有仇不成。
這一問竟還真有仇。
原來孫況等人并不是在中原長大的純粹的漢人。早先數十年前西陵還未向本朝臣服,那時他們的父母祖輩原是被西陵擄去的漢民。當年林景生的母親頗得其夫寵愛,甚至專門挑了這麽一隊與林景生年歲相近的漢人做待衛,一來能與林景生充作伴随,二來也慰她思鄉之情。
漢人在西陵頗受歧視,而林母待他們甚是親切,因此當年林景生生父去世之後,他母子二人無法再在西陵容身而返回中原時,這一隊待衛中的大部分人也自願跟了回來,他們在中原除了林景生母子也沒有什麽故舊,也就不怎麽在意去留,從此或是經商或是置業,多年經營之下,林景生說句南來北往偕有門路的話也不爲過。
他們這一隊人馬回了中原,但家人親友卻大多還在西陵境内。去年塔澤那番動靜牽連甚廣,其中也有他們的親人友人慘遭了毒手。孫況有個弟弟被牽連,死在了去年那場宮變中。有這等血債人不至孫況一個,至于親人不曾亡故在那場血洗中的人,但多年來大夥相互扶持早已情同手足,自然也是同仇敵忾。
塔澤若是老老實實在他西陵稱王稱霸也就罷了,這些人心中雖恨,卻也不能夠殺進重重宮牆之内去取他的性命。偏偏他背井離鄉來了中原,又冤家路窄地在此遇上,孫況等人自然是不願善了。
燕承錦聽林景生說完,倒也顧不得感慨林景生人脈之廣以及塔澤背負的孽債深厚了,他隻追問道:“孫況他們有什麽打算?而你的意思呢?”
林景生神色有些沉郁,将他摟入懷中輕聲道:“孫況恨不得現在就追上去,還能有什麽打算。而我并不希望他們如此莽撞,好不容易好說服他們先和我們一道進京,将此事留待日後再說。”林景生微微頓了頓,聲音有些發澀:“平心而論,塔澤雖然心狠手辣,幼時卻并不曾虧待于我。但我不願孫況動手,卻不僅因爲這個原因,塔澤做事向來謹慎,他敢深入此地,必有萬全的準備,先不說不知道他的人手底細……此時此地,孫況冒冒失失地沖上去,絕對讨不了好……”
正說着,突覺得懷裏的人沒了聲音,林景生低頭瞧見燕承錦亮晶晶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微微地苦笑起來:“好吧說實話,當年從西陵回來之時,我便在母親面前發過誓絕不再插手西陵之事,他若因野心勃勃倒行逆施而招至殺身之禍,我也該隻作袖手旁觀……但到底,他畢竟還是我血脈至親的兄長,縱然我已想好絕不與他有所牽連,卻也不想見他身死。大約孫況也和你一樣看出了這一點,我勸他的話全都聽不進去。”
燕承錦回想起皇兄對塔澤此人的評價,又拿林景生來做對比。得出一個那位可比眼前的林景生厲害多了的結論,心道若是放任孫況他們就這麽追上去,還不定能剩個什麽呢。燕承錦撇了撇嘴沒把這話說出來,而且他也看出林景生也還有别的顧慮沒說出來。
兩人了然地對視一眼,林景生撫着他的背道:“他們走水路比咱們快得多,未必還能追得上。孫況那兒先讓他冷靜下來我再勸一勸……無論怎樣,我是一定要趕進京裏參加此次春闱的,你放心。”
燕承錦嗯了一聲,徑自低頭想了一陣,心裏已有了主意,向着林景生吞吞吐吐道:“塔澤來了中原這件事,我得給皇兄再寫封信,也得想法讓地方官府知曉,不管他的來意是什麽,也好加以防備。隻是這麽一來,皇兄要找我恐怕就容易得多……”
林景生也知道事情輕重,想了一想道:“你寫吧,反正離春闱也沒有幾天了,咱們早晚要和皇上見面。這時各方學子都雲集京城,也未必就能找到你。”
燕承錦見他如此通情達理,又難得見他爲什麽事發愁的樣子,伸手在他頭頂上就像拍明達似的拍了拍道:“真乖!那我寫信啦!”頓了頓又對着苦笑不得的林景生笑嘻嘻道:“孫況這事你也不用擔心,你既然不方便,那就讓我來說,我想到個辦法勸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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