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何均推算了。燕承錦半點也沒有給他找麻煩,安安分分地睡了一夜,第二日神清氣爽地出門來,看着眼底明顯透着一分疲倦的何均,露出個帶點小得意的嘲諷笑容:“何兄,昨晚沒睡好啊?”
何均笑了一笑,也不去理會他的明知故問,轉而問他早膳想吃什麽。他在别的事上都任由燕承錦挑這挑那,隻在行程安排上十分堅持,隻等衆人收拾停當就動身,想着順順當當地将燕承錦帶回京城交給皇上,以免夜長夢多。
何均倒确實是個妥當人,一路上的車馬飲食都安排得十分盡心,隻是出門在外,總有做不到周全之處,他們一路走得平緩,有時就趕不到城鎮,不過他們順着官道走,總算還能遇到樯鎮投宿。
白日暫且不說,夜裏的巡邏安排一直十分謹慎,他自己雖然不能夠一直不睡,卻也總是十分的警惕着的。如此得得兩三日之後,燕承錦每每早起推門就能見着他,卻也懶得再嘲諷他了。
也并非是習以爲常了,嚴格來說,是燕承錦的情緒低落下來。
他倒沒有刻意給何均找麻煩,也沒有特别地想些要求出來刁難人。若是何均衛徹與他說話,他也不會不理人。但他臉上笑的時候卻是越來越少,眼角眉稍都漸漸帶了些憂郁。
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們的王爺不高興了。
不是惱怒怨恨之類激烈的情緒,他就是越來越悶悶不樂,一路上神色暗淡淡地再不怎麽說話,不出兩日,衆人就覺得他就連歎口氣都顯得格外惆怅起來。
他心情郁結,雖然并不去尋别人的麻煩,可别人看着他無精打采的樣子也沒辦法舒坦,衛徹安慰勸說無果,燕承錦又因爲衛徹曾通風報信的事對他頗爲怨念,他這般湊上去,很是沒得着什麽好臉色,最後索性盡量躲得燕承錦遠些,使喚了許維去履行他貼身待衛的職責,自己再不去他跟前讨嫌了。
燕承錦于是可着勁兒擺張冷臉凍着許維。
冬青杜仲也算是沉穩幹練善解人意的,可當他們試探着開解之時,終究也沒能讓燕承錦多幾分笑臉。
而天麻看着自家主子,眉頭更是皺得都要擰出水來了。他都覺得燕承錦這般郁郁寡歡的,都快趕上郡馬去世後在陸家那些壓抑的日子了。到得此時,他雖然還是覺得燕承錦想跟林景生在一起的心願仍舊不太真實,可也忍不住偶爾便會動念想上一想,以其讓他這般不快活,倒不如遂了他的心願去,若能一直那般開開心心的,别的身份地位都實在算不得什麽。
便畢竟這是皇帝的意思,天麻心裏再怎麽嘀咕也不方便把這話說出來。不會他爲有這樣的想法,别人心裏自然也會有些計較,但何均人品身世相貌都挑不出錯來,誰也說不出什麽,不過情愛這回事本來就是毫無道理可言,燕承錦固執地非要喜歡誰不喜歡誰,别人說不上支持贊同,但心裏多少也會有些動搖。
這些話旁人自然也隻是在心裏想想,但一路上的氣氛就難免微微有點兒不同。
何均也不是個木頭,他又清楚自己是來做什麽的,見燕承錦悶悶不樂,便十分盡職盡責地常常來尋他說話,一路想方設法尋着新奇的事物吃食等來給他解悶,他對浜洲也算得上熟悉,每到一處,他也總能說出些本地的風物見聞來。縱然燕承錦聽得多說得少,他也能耐着性子挂着和煦笑容一直尋些話題來繼續。
這般作派,顯然何均是深谙水滴石穿磨鐵成針的道理,于是堅毅決然地也就這麽做了。
他年少成名,那名聲威望卻不是平空得來,骨子裏其實是傲的。能夠這般低下頭來費盡心思讨好一個人,要算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這些工夫若是用在換一個人的身上,便是塊石頭也能捂出點兒熱氣來。
但燕承錦完全不吃這套。一路上沉悶無聊,何均願意閑聊,他并不十分排斥。說起來他和何均初見面起就頗爲相投,處事待物總有些觀點不謀而和,到如今雖然面對何均時心裏一直有點膩歪,但也還不至于完全不搭理他。
隻是說着說着,燕承錦常常就不知出神到什麽地方去了,他這個時候雖然看上一付神思不屬的模樣,卻眉眼舒展嘴角含笑的帶着些喜意。
每到這個時候何均心裏便總有種難言的苦澀。他自個心裏也清楚,燕承錦現在也談不上讨厭自己,隻不過也絕沒有超越過朋友之外的任何一種喜歡。若換作自己與之分别,燕承錦或許也會對他想念一二。但那僅僅是想念而已,而他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對另一個人所抱持的感情,那卻是相思。
何均外表還能十分淡定地隻作不知,可心裏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情何以堪了。然而再看看燕承錦,就此放手的念頭還沒來得及打個轉,立即就煙消雲散了。
起初被皇帝招回京城暗示此事時,他心裏還有些不以爲然,覺得此等安排是聖上的愛弟心切,自己順着聖意逢場作戲一二便是了。可是等真見到了人,真正相識下來,他起初的敷衍的想法便有了改變。
對于燕承錦本身,何均從一開始是抱着嘗試的态度去結交的,但真正進行了解之後,撇開身份和政治上的種種考量之外,對方性情爲人無不符合他心目中隐約的期待,竟生出幾分相見恨晚的思緒。對于皇上撮合二人的意圖,他從一開始的聽令行事,逐漸是有着出自内心的喜悅和期待的。
眼下看着心思顯然不在自己身上的燕承錦,何均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實在酸楚郁結。
他喜歡燕承錦的堅毅果決有主見,困境中仍能堅忍不拔的品性。可正因爲燕承錦太有主見,他反而又有些擔心縱然有皇命壓制,隻怕燕承錦也不會乖乖順從。縱然表面順從了,心裏未必就服氣。何均想要的卻是他心甘情願。知道自己現在沒法讓他快樂,何均心裏其實十分在意,但若說就此拱手将他讓給那個來曆爲人都十分可疑的林某人,何大将軍還從沒有這般忍氣吞聲過也是絕對心有不甘。
如此心思糾結,夜裏就有點兒輾轉反側地睡不着,倒不全是警惕着燕承錦有什麽小動作了。
何均左右是睡不着,索性挑了盞燈提着劍去院子裏練了一趟劍法。
此時已是夜瀾人靜,何均也知道這一點,也刻意放緩了自己的動作,自認爲沒有弄出太大聲響來。
他一套劍法演練完畢,忽覺得有人在看他,猛一回過頭來,卻見旁邊開了道窗子,燕承錦也不知什麽時候搬個凳子在哪坐了,去着下巴趴在那兒看着自己。
今日投宿的這處院子裏種着兩株梨樹,滿樹盛放的梨花正值盛極而衰之時,夜風裏簌簌而落,乍一看倒像是紛揚的大雪一般。燕承錦顯然是想起了之前偶見林景生在雪地上晨練的情景,這梨花和大雪倒也有幾分相似,因此心思并不專注,何均都停下來看了他半天,他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
他先是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小聲道:“你練你的。我讓冬青他們先去休息了,你别說話把人吵醒了。”
見何均半天沒有作聲,燕承錦轉念一想,可就有點兒不高興了,悻悻道:“我不過是睡不着起來坐坐,可不是要溜走。你那表情是什麽意思!”話雖是如此說着,但他睡不着除了身上有些不大舒坦之外,也是事先與林景生的一番謀劃快到了關鍵,心裏頗有點兒忐忑。因此說這話時心裏倒也不是十二分的理直氣壯。
何均不覺伸手摸了摸臉,心想難道自己表現得有這麽明顯麽?他心裏倒着實閃過這個念頭,此時也不分辯,抱着劍默默地笑了笑。他站了一會,見燕承錦還在窗戶那兒趴着,目光炯炯地沒有一絲一毫睡意的樣子。他瞧着那般眉眼,不及多想,腳下就像有自己意識一般走近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