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錦今日見多了溫吞軟綿的人物,總算是來了那麽個爽利的客人,無疑精神一振,連他都沒發覺自己心情竟是無端端好了許多。
他平素也沒有太多講究,一時也沒想着要先回房去洗簌更衣之類的,聽到人就在前廳裏,也沒有多想就直接過去了。
還在屋外就隐約聽到林景生在和陸世青說話,他的聲音向來十分溫和,此時平心青氣極有耐心地同陸世青道:“……幾隻山參,帳上也支得出,隻是這人參不比别的,總不能拿來像蘿蔔炖骨頭一樣天天吃,猛然之間大補,反而不妥。而且也不是誰都适宜的……”
燕承錦聽得有趣,走進廳便笑道:“世青,陸府日後就指望你當家作主,看了這幾天的帳,可有什麽長進?”隻決口不提文教人參一事。
廳裏的兩人皆站了起來,陸世青的臉上有着微微的局促與不安,都有些不敢和對方的目光對視。
卻不知燕承錦如今是眼不見心不煩,反正爲來跟前礙眼,他也隻當不知便罷。于是沒有理會少年的窘迫不安,轉眼向林景生看去。
卻見對方目光和與往略有不同,正朝自己上下打量。目光不經意間同燕承錦撞上,神色間是不加掩飾的驚歎與贊賞。雖直接卻也坦誠,并不曾讓人心生不悅。
燕承錦微微一愣,這才回想起自己竟忘了還是那身春衫的打扮,心裏不由得尴尬起來。
林景生收回心神,先垂下了目光,輕聲道:“少君勿怪,在下還從未見過少君這般裝束,一時有些驚詫失态。”
燕承錦隻覺得耳根有些微微發燙,此時不知怎地竟想起白日裏皇兄那句不太正經的‘桃桃真美’來了。還真怪從林景生嘴裏也說出什麽讓人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的話來。可聽他言辭得體,心裏卻又有點兒莫名的失落。
但好在陸世青也沒見過他這樣子打扮,少年忍不住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也沒見過,這衣裳挺好看……”
燕承錦不由暗惱,心下道好看的難道就隻有衣裳不成?卻也因爲陸世青這一插言,窘迫淡去了幾分,含含糊糊地就了一聲。記起自己頭上還盤了個簡單的發髻,忙伸手扯下發簪,滿頭的發絲披散 下來,被他反手胡亂束了起來,這才略覺得自在一些。
林景生靜靜侯在一旁,等他收拾妥當了,這才将帳冊遞上,把這幾日盤查核對的結果娓娓到來。他這本是樁吃囷讨好的差事,難得林景生這人既有手腕又有膽識,對主家人卻沒有多少畏懼,不幾日的工夫将各處虧空短少之處算得明明白白。
燕承錦垂眼看完,他原本有心借此好生整治一番,介子此時心境時過境遷,隻吩咐天麻從五府帳面上支些銀兩補下虧空,将帳冊交還到陸世青手中,微笑道:“這便算是我送你一樁禮物,日後這些家事便憑世青你當家,可要拿捏得住。”
他雖然稱病離了陸府自回家休養,明面上卻還是陸家的兒婿。今日這話裏才真正透露出些去意。陸世青惴惴不安的神色越發濃重,一付泫然俗泣的模樣。
燕承錦定下的主意卻是不會輕易更改,雖憐惜陸世要支撐陸家的艱辛,卻也不會因此就将自己陷在其中不得脫身。隻是轉而向林景生道:“有勞先生多費些心思……”
林景生原本在一旁安靜聽着,此時突然出聲打斷:“王爺……”他臉上帶着些微歉意,然而說出的話顯然是已經百般思慮過,出口之時毫不見絲毫拖泥帶水:“王爺,在下此次前來還有一事,卻是想向王爺請辭。”
此言一出,顯然連陸世青也沒有絲毫準備,轉眼驚愕地向他看來。
前堂裏靜了一靜,燕承錦溫言細語地讓天麻将陸世青帶出去,這才道:“可是有人爲難先生?”
爲難自然是有,不過林景生應付起來一向是遊刃有餘。因而道:“不曾。”
燕承錦原本打算再留林景生在陸家兩月,待陸世青行事漸熟不需協助再将将他另作他有。雖沒有對林景生明言,然而平時言語之間也隐約透露了提攜之意,與林景生的聰明不可能看不出來,然而林景生卻在此時突兀地向他請去。燕承錦在覺得宛然之餘,心裏就有了些微怒意,聲音不禁微微冷了下來:“那便是本王虧待了先生?”
“王爺待我甚是寬厚。”要景生思量着道:“隻是前兩人有故友上京應試,言談間我突地也起了念頭,想去試上一試,我學業已荒廢多年,如今勿勿拾起,實在是□乏術管不了事。”頓了一頓又道:“在下多年漂泊,最近不知爲何,突然有了些想安定下來的心思,便想着怎麽也該博個正式的出身……畢竟将來,在下也是想要成家立業的。”他最後這一句卻當真是心中所想。
燕承錦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些恍然的無奈神色,他知道對方頗有才學,上榜想來并無問題,可是林景生對功名一直并沒表現出什麽熱心,這時突然來和他說什麽要去應試謀個出身,實在讓他瞠目結舌且措手不及。然而畢竟有他提攜是一回事,然而自己博取的功名卻才是正經出身。對方有如此堂堂正正的理由,他心裏微微失落,理智上卻也知道實在沒有理由阻止對方上進。隻是聽到對方提到成家立業之時,心裏像被什麽隐約一刺,然而想來如他這樣百般不情願的,最終也得與人成親,林景生會有如此想法才是正常不過,自己委實不該不快,怔忡片刻之後悻悻歎了口氣:“人各有志,便依先生。”
林景生看了他一眼,見他眉間頗有蕭瑟怅然這意,自己也跟着委實也有些難受,然而他他心裏那些模模糊糊的打算,卻是非如此脫去兩人主仆的身份,一步步打開局面走下去不可,隻是輕聲道:“在下出了陸府,也絕不會向旁人提起王爺的事。”
這事無疑是燕承錦最爲尴尬之處,當下面無表情地咳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先生但凡有所需要隻管開口。”
“我也算小有積蓄,已在清水巷看好了一個清靜院子……如果陸府還需帳戶管事,我這裏倒有人選可以推薦……”林景生看了看左右,突而輕聲道:“若不嫌煩暄,在下安置好之後,還會上門來拜訪王爺。”
燕承錦聽他竟連院子都瞧好了,顯然是去意早定。自己那些打算都成了白費心思,他好意被拒,然而總不能阻了人家的前程似錦,不快之餘心下委實不是滋味,也懶得聽林景生再薦什麽人選,他心裏堵着一股說不出的氣悶,然而這點涵養畢竟還有,半晌方慢慢道:“你願來便來,薦什麽人卻是不必。”
林景生倒是走得爽快,不出兩日就交接了所有帳冊,留下了自己新居地址,幹脆利落地搬了出去。
蒴在錦自他他請辭那日起心裏一直怏怏不快,偶爾還會有些失神。可林景生從陸家離開那天,他也不管對方再三推辭,還是讓冬青帶了份厚禮過去送行。冬青心思細膩,能感到他這兩天隐隐約約的不快,臨去前還是大着膽子問了一句:“主子可有什麽話要給林先生帶去的?”
燕承錦恨恨地暗想叫他什麽也考不中最是活該。可話卻不能這麽說,不甚耐煩地揮揮手打發他。可冬青回來時,還是給燕承錦帶了林景生的願話:“他說他萬一要是考不中,便還回來府上叨擾,讓王爺造成給他留個差事……”
竟像是猜到他想過些什麽似的。
不過燕承錦覺得他怎麽也不會掉出三甲去,并隻将這話随便聽聽,那裏會當真。
他心裏始終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意,加上近來容易困倦,除了偶爾進宮給太後請安,平時也十分懶動。
如此又過幾日,卻是那日私出宮門被關了小半個月的小太子禁足期滿,便迫不及待地來尋小皇叔撒歡。
他這次倒不是自己一個人私自出宮的,除了幾個便裝的,他身後還跟了個尾巴似的靳定羽。燕淩一手裏舉着隻繪得花花綠綠的老鷹大風筝,另一手捏着幾個面人,想來是靳定羽許給他的好處之一。
燕承錦看靳定羽不順眼,可對這個侄兒卻是真心喜愛,更兼這幾日覺得府中沉悶,突然來了個叽叽喳喳的小太子,倒難得地平添了幾分熱鬧喜慶,将令人煩悶的空氣一掃而空。
因此喚人給燕淩準備了他平素喜歡的各種點心玩物,逗他說話玩樂。至于靳定羽,就睜隻眼閉隻眼隻當視而不見罷了。
好在靳定羽倒還知曉分寸,巴巴地哄順了燕淩跟過來,卻是見一見燕承錦便覺得十分滿足。這府裏他平素也是慣來,對着燕承錦呆呆地傻笑了一陣,就起身徑自去尋了府裏一幹侍衛比劃。
他不來糾纏,燕承錦倒也微微地有些意外,朝着靳定羽離開的背影多看了兩眼。
小太子愛吃甜食點心,伺候的宮人卻怕他積食不消化,向來不許他多吃,他又最愛燕承錦府裏這口味。正往嘴裏塞着糯米芙蓉糕。看見燕承錦目光所指,挪過來趴在燕承錦膝上,含糊不清地笑:“定羽哥哥又去和人比劃了,他想考武狀元呢。”
這話燕承錦已經在陸世青那兒聽說過了一遍,面上微微一哂便要就此作罷。又見燕淩一雙烏溜溜眼珠轉動着望向自已,使勁咽下了糕點,笑嘻嘻地低聲道:“小皇叔,你知不知道定羽哥哥爲什麽突然想當武狀元呢?”
這小太子聰慧機靈,好奇活潑,平時很是有些奇思妙想,說出來多半要被他父皇斥爲荒涏胡鬧,隻有這個皇叔寵愛于他,每每有耐心聽他暢所欲言,于異想天開處也不過一笑置之,必不會呵護于他。因此有什麽消息秘聞,燕淩也總喜歡神神秘秘地來告訴燕承錦。
燕承錦對靳定羽銀樣蠟槍頭的成見頗深,先是不以爲然地輕輕笑道:“你口中那位哥哥若能奪得狀元之位,我朝也當真是無人了。”卻又是知道眼前這精怪皇侄委實要算是宮中頭一号的小包打聽,忍不住又道:“他放着逍遙遊蕩的快活日子不過,怎麽又想到要參加武試?”
燕淩眨着一雙杏眼,湊到燕承錦身邊道:“皇叔上次嫁的叔夫是文狀元,這次說不定要招個武狀元給我做叔夫了。我聽奶奶和父皇的意思,讀書人多半體質孱弱,多病多災,這次定要找那身體強健的,武人直爽幹脆,也沒那麽多花花腸子作怪。而且今年春試,說不定還能有幾個世家子之外的新面孔呢,隻要人品合适,也不必太過講究出身……”
燕承錦先是有些哭笑不得,後來順着他的話卻是醍醐灌頂般想到了什麽,神情便是一僵。那念頭乍起,卻是令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又收不住要去想上一想,這一想然後又覺得該是自己多心想得偏了,然而這感覺憑生僅遇,偏還不曾感到讨厭,頓時羞窘起來,百般滋味一時竟不知是驚是惱。
太子小嘴巴巴的說了一氣,停下來詫異地看着燕承錦:“皇叔你怎麽啦?”
燕承錦捂着發燙的耳朵,燕淩連叫了他兩遍,這才回過神來将燕淩推開一些道:“别這麽近地貼着我說話,癢得很。”說着話揉了兩下将手放下來。
燕淩精得什麽似的,看到耳尖微微泛紅,神色變幻不定,然而卻也沒有着惱的樣子。小家夥便覺得皇叔嘴不不說,心裏對這樣的安排定然還是有幾分滿意的,厚着臉皮過來偎着燕承錦嘻鬧,拍着手道:“說不定還會來個比武招親什麽的……皇叔,你給我挑個大将軍做叔夫吧,到時候帶我去騎大馬,帶我去打戰……”
縱然燕承錦心中亂跳,聽他越說越沒邊沒譜,總算是勉強把心神收回來,揪揪他的臉道:“胡說八道。”
燕淩便老實了片刻,隻是他對騎大馬一事顯然執念甚深,吃了兩塊糕點又想到了别的,搖着燕承錦道:“皇叔,今年春狩父皇已經答應我同去,你帶着我騎馬成麽?我一定乘乘的不亂動就是……”
燕承錦被他纏得沒法,順口便應了,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到時隻怕是多有不便,接着便道:“不行……”
他甚少這樣出爾反爾,燕淩很是不解,偏頭仰臉鼓着腮幫子隻管糾纏,搖着他道:“爲什麽不行帶我去嘛帶我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