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是被起早出攤的小販發現報官的,本來這失足落水也不算什麽大案,但他父母兄弟都不在京中,一時無人收斂,屍首仍留在府衙裏。燕承錦也不驚動旁人,隻尋了負責此事的小吏和仵作來問明情由,親去看了屍首,也沒找出什麽端倪,這才松了口氣。
他心下厭惡此人做下的那些暗裏勾當,雖沒有恨之入骨,對這人的死卻也生不起多少憐憫。隻是看在陸家一點薄面上,回去後吩咐了管家陸琨來料理這人後事,起碼讓他體體面面的下葬。
這人的死在别人看來或許就是一段時間内茶餘飯後的談資,但對于險絕知道些内情的人來說就如同某種意義上的震懾,讓他連表面上的鎮靜也要維持不住,神色間閃閃爍爍帶着種莫名的驚恐。
燕承錦倒沒有更多的精神管他這些,幾句話把陸琨打發了下去。
燕承錦有點後悔親自去看屍首了,他覺得自己這真是在自找苦吃。
不管那人生前長相如何,隻要他成了一具腹脹如鼓面目浮腫的屍首,想來都不會好看到那兒去。燕承錦從前也便非沒有見過死人,比這猙獰可恐的也有不少,但不知爲何,這次那張發白腫脹的臉卻總在眼前揮之不去。他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吐過兩次,現在是實在很不舒服。全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氣來。其實他這段時間勞心勞心,全憑一股毅力支持着,這兩日的事又實在出乎意料,眼下看似都大緻解決了,一口氣松下來,反而覺得疲倦不堪,就算他再不肯服軟,也終于覺得有些難以支撐。
這種情形到了傍晚時也沒什麽好轉,燕承錦對着面前的菜肴,實在一點胃口都沒有,飯菜都已經是極清淡了,但他依舊隻覺得反胃,在反複吐了幾次之後,胃裏一直是燒灼一片,到了現在他都分不清那感覺究竟是麻木還是疼痛了。在天麻憂心忡忡的目光裏勉強動了動筷子,卻連吃到口中的到底是什麽也分辨不出來,最後實在咽不下去,隻好放了碗筷,讓人将幾乎沒怎麽動過的飯菜收拾下去。
天麻還想勸,看他心緒不佳,隻好将話忍了下去,冬青看了看燕承錦的面色,輕聲道:“等會兒要是想吃什麽,讓他們做了宵夜送來,反正咱們這邊有小廚房,也沒什麽不方便的。”又頓了一頓,自作主張地報了兩樣吃食。
燕承錦一支手肘擱在扶手上,橫過來看似随意地按在胃上,另一手揉着眉心,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
冬青便隻當他同意了,自行下去吩咐。
天麻是知道燕承錦的情況的,見他雖然沒有表現得太難受,卻到底不放心,等冬青出去之後,湊天燕承錦跟前小聲道:“王爺不舒服麽?我去和林先生說一聲,晚上讓劉大夫悄悄地過來一趟?”
天麻無心一說,燕承錦卻是微微怔了一下,他醉得頗爲特别,清醒之後也十分以衆不同。别人醉酒之後,多半就記不清自己做過什麽事說過什麽話。他卻是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隻是醉時不受自己控制而已。本來今天諸事紛擾,他早上醉來到現在也沒來得及他經回想此事,但這時被天麻一提,他卻是将昨夜的情形都點滴不漏地記了起來,本覺得自己言語突兀已經夠尴尬了,更想到輕得如羽毛一般拂開自己頭發的手,當時不覺得什麽,此時回想起來,心頭卻仿佛若有還無地多了點什麽,頓時覺得心跳都似乎急促了幾分,整個人都頗爲不自在起來,在椅子上稍稍挪了個位置,一時竟忘了怎麽去接天麻的話。
好在天麻也沒發現他的異樣,隻當他沉默便是同意。
燕承錦得以暗暗收斂思緒,也就慢慢鎮定起來,看着天麻收拾碗碟,又想起件事,問天麻:“那個人……青桐那裏,都是誰在照應着?”
天麻這小厮護主護得十分厲害,早把青桐恨得入骨,今天已經在心裏翻來覆去把人往死裏咒了好多遍,他對青桐十分不屑,好不容易忍住了沒去踩上兩腳已經是好的。那裏還會去管他有沒有人照料,但現在燕承錦問出來,天麻也不好把自己情緒發作出來。扁扁嘴道:“那些事是杜仲哥安排人去做的,主子要是想知道的話,我一會兒去問問他?”
這照料其實也就是監視軟監的意思,杜仲做事沉穩,必會把人手安排妥當。燕承錦也不是真要細究守衛是誰,聞言沒什麽表示,沉默了一會,指着桌上兩道菜道:“你讓人照這個再做一份,給他送過去,看看他還有什麽需要,隻要不出格的,都可以滿足他。”
天麻面露不忿,低低地叫了一聲王爺,腳下不肯挪步,這些飲食看似平淡,在廚下還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單是那一道藥膳湯食,前前後後就有七八道工序。天麻是情願倒了去喂狗,也不想便宜了那個無恥東西的。
燕承錦當然能明白天麻所想,他對青桐自然說不上善意,然而以他的性情爲人,看不上青桐的同時,卻也不至于使那些卑微龌龊的主法,在吃穿用度上有所克扣授人以柄,反而落了下乖。這番道理天麻不明白,他也懶得去解釋。隻是道:“他不會在府中長住,等風頭平靜一下就另尋地方安置他,就這麽幾天而已。這些日子讓人在他的飲食上仔細些,别出什麽岔子,也不要讓人有閑話可說,知道麽?去吧。”
天麻見他不曾改變主意,眼珠一轉道:“知道了,我讓他們再做一份,我親自送去。”心裏卻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往菜裏吐口水,等見着那臭不要臉的東西,還要怎麽着的罵他一番。
他從滿心不情願一下子變得十分積極,燕承錦略顯疲倦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眼,轉念一想也懶得多說,由着他去。
于是天麻便自去了。
燕承錦又坐了片刻才從花廂裏出來,他雖然頗感不适,但皇室生活這麽多年靜攝珍養的習慣,,知道這時立即去睡并不太好,他便沿着回廊慢慢踱到書房之中,準備尋兩本雜書來打發一下時間,誰知才坐下來,剛剛才出去的天麻後腳跟着就進來了。手裏還拎着個食盒,顯然是還沒來得及給青桐送過去的飯菜。
燕承錦疑惑地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
天麻面色十分詭異,像是遲疑又像是不甘,但他向來不習慣隐瞞自家主子。猶豫了片刻,還是忿忿又不甘地對燕承錦說道:“王爺,陸老夫人過來了,王爺,你要見她麽?”他知道燕承錦對老夫人一向做到尊尊敬敬,平時向來都将老夫人照顧得十分周到。這兩天雖暗生龌龊,但畢竟他是個作下人的,如今老鸨人人還是第一次親自上門,天麻縱然覺得她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心裏一百個不情願讓她見到燕承錦,但他也是知道自家主子性情的,不敢自作主張地将人攔回去,但仍舊不甘心地又試探地道:“你要是不想見她,我這就去想法讓她回去。”
燕承錦微微有些意外,倒是不理會天麻意見用事的把人打發走的提議。:“老夫人來了,在哪兒呢?”
天麻聽他這話裏的意思,知道他這是要見對方了,隻好不情不願地道:“在院子外面等都會呢。我這就去讓她進來”
燕承錦本想出門去迎,可剛想站起來,可胃裏突地一股抽痛,隻讓他眼前發黑,隻得又坐了回去,實在是力不從心,隻好仍在桌前端坐,也顧不得這樣對待長輩有些不大恭敬了。
老夫人帶着一個中年仆婦,來得倒是很快。她見燕承錦仍是目光恍然地坐着,連起身也不曾,似乎也不大在意幾人的到來,并沒有表現出有如平時的恭順。臉上微微地變了神色,倒不是不滿,反而微微地透出些不安與畏懼來,她似乎是至此才有些明悟,眼前這個一直一直忍讓恭順的人,除了是陸家的少君,還有着另一重讓人不能忽視的身份與氣度。
燕承錦剛忍過一陣細密綿長的疼痛,氣色并不怎麽好看。他這時再看見陸夫人,不由得有種心灰意冷的感慨,他對着這婦人仍保持着出于對長輩的尊敬,見老夫人有些呆滞地站在那兒,燕承錦從椅子上微微往前欠了欠身,開口淡淡地叫了聲‘娘’。然而心境卻又與昨日十分不同,畢竟某些事終究是讓人冷心。
但燕承錦除了顯得冷淡些,也沒有表現出太過咄咄逼人,仍舊很溫和而有禮地請坐,讓人送了茶水上來。
老夫人回過神來,覺得自己這樣站着多少也有些失體面,倒還是惴惴地坐了,那名仆婦不敢坐,仍舊在老夫人身後站着。燕承錦這才看見她手裏捧了個匣子,似乎是檀木做的,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燕承錦也懶得去琢磨,聽着老夫人一反常态地和絮絮地說了好些寒喧客套話。老夫人終究是平時很少做這樣的事,這時勉而爲之,也是十分的牽強爲難。燕承錦應付了一陣,隻覺得面對着她這付面具似的牽強笑臉也實在是件不堪忍受的差事。
歎了口氣道:“老夫人,你今天究竟爲什麽來找我,還是直說了吧。”
陸夫人臉皮縱容不夠厚,被他一語道破,老臉上忍不住一紅,猶豫了片刻,向中年婦人示意,取過她手中的木匣,當着燕承錦的面打開來。
她表現得十分慎重,令燕承錦也不禁有些好奇,探着身子朝盒子裏看去。
這一看卻險些耀花了眼,盒裏是金銀打造的首飾,其間還鑲以玉石和珍珠,乍一看倒頗爲尋常大戶人家的富貴和喜氣,燕承錦隐約在其中看見了發钗耳五還有手镯等物,似乎是一整套的飾物。
燕承錦對這些東西一向既不了解也不感興趣,隻掃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向了陸夫人。
陸夫人有點讪讪,頗爲不好意思地讪讪道:“少君,這是陸家兒媳代代相傳的飾物,當年婆婆交給了我……這些日子以來,實在多虧了少君……這在少君看來或入不了眼,不過是老婆子一片心意,還請少君收下不要推辭……”
燕承錦瞧着這套大俗大喜的傳家之寶,簡直有些哭笑不得。轉念閏想,猜出老夫人這般舉動背後的用意,面上微笑着,眼中卻是一冷。
陸夫人沒瞧出他神色間細微的變化,果然接下去喃喃地央求道:“……你把這些東西好好收着,今後陸家的當家說話的正室便是你,任憑誰也威脅不了你什麽……陸世玄對不住你,但看在陸家骨肉的份上,你就饒青桐一命吧?他也就是個可憐孩子,從小吃苦……”
燕承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還能保持着平靜的了。他心裏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憤怒所淹沒,但要細想,又覺得這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他當日過門的時候,老夫人給他的是一對紅珊瑚的手镯,想必置辦的錢,還是從他嫁妝裏出的。這本來沒什麽,他知道老夫人從一開始就對自己不太滿意,不肯将傳給兒媳的信物給自己,這本來不什麽,他也不見得會去計較這些,
若是老婦人在昨天沒出這檔事之前将東西拿出來,他或許會把這看成陸老夫人終于認同自己而感到欣慰。但是現在拿出來,而且目的顯然不是那麽單純,這舉動難免就有些變了味。陸家的兒媳,陸家的正室,在陸家的地位……真當他是爲的就是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他覺得是簡直是種另類的屈辱。
燕承錦都覺得自己是給氣到頭腦發昏,才會在那時說出那樣的話來。
他起身把匣子合上推回老夫人懷裏,佩服自己還能笑得出來:“老夫人不必把這麽有意義的東西給我,我也不能收。還是留着,日後世青迎娶弟妹的時侯,留着給兒媳婦吧,至于我,如今我還是陸家的少君,卻未必會一直是陸家的少君。”
他面對着不知所措的老夫人,心時竟覺得有暢快無比,也因此沒管住自己的嘴巴,後面的話不過腦子似的就出來了。
“……我知道老夫人想讓我改嫁是爲着我好,想必是憐惜我還年輕。我又沒能給陸家留下一兒半女的,也不好意思一直懶着陸家,霸着這個名頭不放。日後從陸家出戶也是兩說。不過我想來是命硬的,何去何從就不必再費心,我是不想禍害陸家各位親友了。也算好聚好散。”
他也不管老婦人的目瞪口呆,憑着一時意難平,洋洋灑灑地将這一番他要改嫁的意思表達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