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燕承錦也不過忡怔了片刻,一手按在他肩上,漠然道:“别扯不相幹的,問什麽答什麽。”
青桐驚得低呼一聲,随即發覺對方手上并沒有用力,但面色陰郁。隻好把到口的嗚咽強咽了回去,因爲忍得勉強,還打了個哭嗝,又怕這樣會忍得燕承錦不快。他從前沒少挨過打,現在卻不得不替孩子擔心,面上不由得帶出幾分驚懼。
他這樣縮着肩膀戰戰兢兢的樣子,就顯出些少年人的柔弱可憐來。其實若論年紀,他大約也就是十五六歲而已。
燕承錦目光在他臉上收過,最終收了手,嫌惡似的将手用帕子擦了擦,道:“好好說話。”
他聲音比方才要平淡沉靜得多,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麽,倒不怎麽看向青桐。
青桐卻是不敢再造次了,隻得老老實實有問必答的把實情道來。
這事兒荒唐,倒不是多離奇多有隐情。
陸世玄新婚便遭新過門的少君的暴力冷遇,新婚之夜孤伶伶地抱着被子去睡了書房,而且這待遇還持續了不是一天兩天。他性情溫文寬容,而且成親前就明白燕承錦不可能與自小柔弱溫順的小哥兒相同,對于燕承錦的抗拒心理也能夠體諒和理解。可作爲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攤上這樣的事,那怕再好的涵養,也不可能一點兒郁悶也沒有。
有個表兄看出他的苦悶,來約他出去散心,陸世玄也知道這人有點好吃懶做的毛病,如今找上門來,隻怕是想借錢或是想要點什麽好處。但那一天陸世玄卻鬼使神差的跟了這人出去
這人心裏多少還是有點數,沒敢撺掇着陸世玄去喝花酒,卻是去了親戚家中置了桌酒席。陸世玄心裏有事,不出幾杯竟醉去。
那人自然不敢把醉酒的郡馬給送回去,便在陸家借住了一宿。誰知夜裏酒後亂性,竟将前來送茶水的青桐給欺負了去。
燕承錦聽得兩人不是暗中私動,心下略有纡解,倒能想明白陸世玄那字據從何而來,必是事後陸家見木以成舟,借機勒索時所寫,所幸他還不曾拿燕承錦陪嫁過來的金銀去付了嫖資。可對于青桐如今的态度仍有疑惑。好端端遇上這樣的禍事,隻怕該恨不得要齧其肉飲其血,将對方碎屍萬段。若說對方如此下套是爲了圖謀些銀兩,他卻還哀哀切切地上門來拜奠,還一心想将将孩子送還陸家。這等思維就實在不是燕承錦所能理解的了。婦德女經三從四德,好像也沒有這樣的。
燕承錦念頭一轉,道:“陸家租住的房子能有多大個院子,你張口一喊,那有沒人聽得見的道理?再者說陸世玄不過一文質書生,又是醉後無力,再亂性又能把你如何?你若是心有不願,他如何能夠把你……”說到這兒,卻是始終有些吐不出那些話來。
青桐怔了一怔,局促不安地瞄向燕承錦。燕承錦有些話說不出口,然而神情固執,一付要問個清楚明白的模樣。
青桐隻好低聲道:“……我……别人都将我當作豬狗一樣的打罵,隻有陸大人一直拿我當個人看……我知道不應該,但那個時候就算聲張起來,我也沒什麽清白可言,而且,而且能和他一場恩*……那怕轉頭立時就死了,我也心甘情願的……”
燕承錦能把别的事處理的井井有條,在情*方面卻有那麽點兒遲鈍,所以燕承錦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直白得近乎不要臉面的話,一時面無表情地呆滞在那兒。
陸世玄已經入了士,就算他有再大的怨氣也沒法再把氣出到死人身上,至于眼前的青桐,燕承錦有心想再抽他幾個嘴巴,可看青桐說話的那樣子,讓他覺得這麽做反倒沒有什麽意思。
青桐把藏着掖着的話都說了出來,反而放得開了些,大着膽子起身跪了下來,擡起頭看向燕承錦,露出遲疑又期盼的神情,苦苦哀求道:“……孩子若是跟着我在外頭過活,一個哥兒的私生子生來便要低人一等,受人白眼挨打受罵的生活,我還隻情願他死了的好。草民前來奠拜,本來就不懼生死,隻是舍不得這個孩子……若是少君寬宏大量,能容孩子一條活路,草民自知對不住少君,隻侍生下這孩子,要殺要剮隻任憑少君處置……”
燕承錦就任由他跪在那裏。心裏的念頭紛紛雜雜的,取了青桐的性命不過是他一句話的工夫,可青桐論罪并不當死,何況他如今還有身子,那便是一屍兩命。可要是就此作罷,終究是意難平。他心裏千頭百緒,臉色就有些陰晴不定。
他一直不說話,青桐也不敢起身,就這麽跪着。
門外的響動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停了。林景生便乘着屋裏安靜的時候搬了個爐子進來。
青桐方才情急之下,聲音略有些大,他在外面也不知聽到了多少。但林景生臉上卻看不出有絲毫異樣。他這人似乎天生就有種八風不動的沉靜,仿佛遇上再大的事到了他這兒都能輕描淡寫一一化解,而且他這種鎮定還能感染到周圍的人。
他這一進來,屋裏的氣氛不知不覺就和緩了許多。
林景生就門就開見青桐跪在地上,他倒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也沒有顯出拘謹來,将升好的火盆在地上放好,那幹柴不比炭火,仍有小小的煙子,林景生仍如當日那般,走過去開了窗子通風。
做完這些,才詢問地看了燕承錦一眼。
燕承錦看到他目光中的勸說之意,再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青桐,劉郎中說他身孕将近五月,可這麽跪在地上,肚子還是顯得很明顯了。青桐似乎也很不舒服,額上已經滲出了大滴冷汗,卻還是咬牙苦苦支撐着。
燕際錦仍舊沉默了好半晌,終于道:“起來吧。”
他話一出口,林景生已經走過前去,扶着青桐胳膊輕輕一攙。青桐也沒覺得他怎麽用力,自己卻不由自主地被扶了起來,随即身不由已地仍坐回那張椅子裏。
青桐稍稍緩過來一些,仍舊仰起臉小心翼翼地追問:“少君,你打算如何處置我的孩子?”
燕承錦深吸口氣壓住心頭火氣,這才道:“我在老夫人面前說過,不會将你如何。自然說話算話,會給你一個妥善的安置。”頓了頓終于忍不住道:“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且好自爲知,你和孩子我都不想看見,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說罷也不再看房中兩人,徑自起身朝門外走去,将遠遠站着的侍衛叫了兩個守在門口。
林景生原本跟在他身後,想了想又停了下來仔細交代了幾句,當日的那些柴火紅薯都還有,讓他自行取用。出來後又在屋前站了一會,最終也沒有什麽好的主張,隻得心中歎惜一聲,轉回自己院子裏去。
他落後了這麽會兒的工夫,燕承錦已經蹤影不見了。他自己也不忙着回去,一路提着燈籠慢慢地袖手走着。轉過假山旁的彎兒,不知從那兒飛來的小石子啪地落在他面前前,擡頭一看,月光下燕承錦在前面長欄上獨自坐着,正朝着他這邊看來,看那意思,似乎是想讓他過去。
前頭的木魚誦經聲還在不斷地傳來,後院卻十分安靜,更顯得那個身影寂寥了許多。
林景生走過去,輕聲道:“夜裏風涼,少君還是早些回去,着涼了不好。”
燕承錦‘嗯’了一聲,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身依在欄柱上,将下巴放在欄杆上擱着,目光也不知看着那裏,半晌才澀聲道:“讓先生見笑了。”
這話林景生也不好答,又打量他心裏氣悶,大約一時半會也不會想回去。便将手中提着的燈籠放在回廊上,自己隔着燈籠在燕承錦對面坐下。他這才發現欄上還放着一個小壺,嗅那味道,應該是祭奠用的果酒,味道很淡。
林景生皺眉,伸手将酒壺拿過來一些,入手略有些輕,顯然已經喝了不少。林景生眉頭皺得越發地緊,雖是淡酒,可他現在實在不宜飲酒,今日這種心境之下,飲酒更是傷身。忍不住道:“少君,飲酒如今對你并無宜處。”
燕承錦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也不答他這話,輕聲道:“先生還不回去麽?”他喝了些酒,嗓子反而沒有方才那般啞得厲害,不等林景生答話,接着又自言語地道:“那正好,先生陪我坐一會。”
林景生對他這番自作主張并不是太介意。燕承錦讓他坐一會,他也就陪在一旁默默坐着,隻是對着那個灑壺看了許久。
燕承錦也沒看他,卻像是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似的,頭也不回地坦言笑道:“我确實有些不大高興。不過無事,這隻是淡酒,從前應酬時比這般烈的也是常事……”卻想到那般從前已然一去不複返了,頓了一頓改口道:“小太子就憩在我屋裏,我散一散酒氣再回去,免得醺了他。反正時辰也還早。”
林景生見燕承錦語氣神态都沒有一分異樣,這才稍稍放下了心。一時也不知該說他什麽好,隻好就這麽看着他。
今夜是個晴天,有月無星,燈籠加上雪地上的反光,林景生目力極佳,視物無礙,甚至能把一臂開外那人眉宇間小小的郁悶與糾結看得清清楚楚。燕承錦趴在欄杆上,神色果然微微有沮喪,嘴巴輕輕抿着,目光百無聊賴地四下遊走。
林景生看着看着,就覺得他這個動作有點兒孩子氣的委屈與倔強,不知怎的心裏某處就莫名地一軟,呆呆出了會兒神,等片刻後反應過來,林景生難得有些尴尬,掩飾地咳了一聲,道:“這人目光閃爍,言語中或者有不盡不實之處,少君不必盡信。”
燕承錦沒有留意到他的失态,反正今天的事林景生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于是燕承錦借着那點微薄的酒力,說話間也就沒有了那許多客套與顧忌,憤然道:“他所說是否詳實,我自然會讓人去查證。”頓了頓又歎了口氣,有些氣哼哼的:“不過我覺得,出入隻怕也不多,那孩子總不是塞個竹籮進去裝出來的吧?”
這下子林景生也不知該如何答話,隻好苦笑了一下,也不知燕承錦看見了沒有。
好在燕承錦一貫有所擔當,此時也不是真要從林景生那裏得着什麽安慰。他自己出神了一會,像是很苦惱地輕聲道:“他說我對陸世玄沒什麽感情……”
林景生有點心不在焉,過了一會方道:“少君重情重義,不用把旁人的閑言碎語放在心上”
燕承錦皺起眉頭來,把重情重義這四字念了一遍。又遲疑片刻,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我照顧陸家上下,那是理所當然的責任,可是我回想了一下,似乎……好像……确實我并不太喜歡陸世玄。”也許是今天這些事弄得他心力交瘁無暇顧及太多,又也許林景生實在是個讓人願意對他傾訴的對象。這番話燕承錦幾乎就脫口而出了。
林景生似乎微微怔了一怔。
燕承錦也覺得自己這話過于孟浪,正想說點别的什麽來掩飾一二。那邊林景生已經回過神來,幹巴巴地開口道:“天下多少夫妻感情都是成親後才慢慢培養起來,若是假以時日,少君與郡馬未必不能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可是燕承錦心裏捉摸着,就算陸世玄還在人世,慢慢下去,自己似乎也不見得就會有多喜歡他。那種喜歡一個人與否,仿佛是與生而來的感覺,而他和陸世玄之前,似乎确實沒有這種緣份。
而林景生也覺得自己自從方才起心緒就有些紊亂,說起話來詞不達意言不由衷,明明郡馬也死,他還非要去提什麽假以時日。但好在燕承錦沒有留意,他也就住了口不說。
兩人又相對無言了一會兒,還是燕承錦先恨恨道:“我今天其實很想把青桐剁碎了拿來包餃子……”
林景生雖知道燕承錦不可能是如此殘暴之人,卻還是因這說詞吃了一驚,再看燕承錦面色,見他雖說着這樣的狠話,臉上除去微微的苦悶,卻也沒有戾厲狠毒之色。林景生啞然,隻好默不作聲,過得片刻終究忍不住:“那少君想怎麽處置他?”
燕承錦想了一想,哼道:“就算我不喜歡陸世玄,就算陸世玄隻剩了塊木頭版位,也是随便什麽人都能來搶的。”又嘀嘀咕咕地歎氣:“雖然想剁了他,可還有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