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從來沒有用如此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對待過陸夫人。
陸老夫人見慣了他平素的溫良恭順,一時之間難以适應,畢竟是理虧在先,又不清楚燕承錦到底知道了多少,一時讪讪地不知作何言語。
燕承錦等了片刻,見她語塞,嘴角不由自主就浮出一個譏諷的笑意,眉角眼梢都帶上了一分戾色。
老夫人瞧着竟有些害怕起來。她長年深居簡出,本就沒有多大的見識與心機,這時慌了神,不由得便把這情由合盤托出:“……他家人将他送到山上就再也不管……這事是世玄對不住你,我本想趕他走,又念在這到底是陸家一點香火……”看見燕承錦的眉稍微微一挑,忙又道:“……我沒想讓他進門,隻是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凍餓至死,給他尋了個莊上的活計過日,孩子日後生了也不會接進家來,隻要知道活着就好……”
那人原本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開了口:“我能有個容身之處也心滿意足,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今天我來,隻是上柱香便走……”
燕承錦目光朝他一掃,不經意間又看到他微隆的腰身,心裏隻覺嫌惡,轉開眼不去看他,随即也松開了手。
“說得像是挺有理……”燕承錦道,他嗓音初初恢複,今日已經說了不上話,聲音越發低弱得幾不可聞,語氣裏的森然卻讓人毛發都要倒豎起來。“可當初陸世玄發下誓言,這輩子絕不娶妻納妾,至今言尤在耳。這所謂香火從何而來?背諾欺君的下場,老夫人可曾替陸家想過?”
陸老夫人一怔,難以置信地看着燕承錦,見他臉上殊無笑意,一雙眸子更是殺氣凜凜,慢慢就驚慌起來:“少君,這……”
燕承錦打斷道:“我從前如何,老夫人大概也聽說過一些。我也自知自己絕沒有什麽娴良淑德可言。但自從進這個家門那一天起,我便一心想将陸家當作家人對待。老夫人自己說說,我可曾有輕忽怠慢的地方?陸家卻是如何回報我?”
老夫人呐呐地說不出話來。倒是那個哥兒見機得快,往雪地上一跪,他這時反而不驚慌了,說話從容流利得多:“對不住少君的是陸大人與草民,陸大人已經仙去,草民任憑處置,還請少君不要遷怒他人。”說着便磕下頭去。
燕承錦嗤道:“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
那邊‘卟嗵’一聲,卻是老夫人一時情急,想不到别的法子,抖抖嗦嗦地跪了。她本就是沒有太深城府的一介婦人,突然得知去世的兒子還有一線血脈尚存,欣喜自不用說。她隻想到将這人遠遠送走就萬無一失,卻不曾想過紙裏早晚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如今她一想明白便慌了神,隻怕真會給陸家招來什麽災禍。越是想說點什麽讨饒辯解的話,嘴上卻越發哆哆嗦嗦開不了口,便也想學樣磕頭。
燕承錦雖然憤慨,理智卻還在。陸家這事做得再不厚道,陸老夫人畢竟是長輩,還有個婆婆的名分。就是有再大的罪過,這一跪他也不好生受,更别說讓老人家給自己磕頭。好在下人方才就被打發出去了,并無人看到這一幕。
當下一伸手,不由分說就将人攙了起來。這片刻的工夫,老婦人就有些腳軟了,她面色蒼白驚魂未定,看向燕承錦的眼神都可說是驚恐了。燕承錦見她這般既可恨又可憐的模樣,又顧及身份,深吸了口氣,将很想抽人嘴巴的念頭壓了下去,扶她站穩就松手退開一步。
轉頭去料理旁邊另一人,他對那個哥兒就沒有這般客氣了,捏着一邊肩膀就将人提了起來,拖着就要往外走,
老夫人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卻不敢上前攔着。
燕承錦猜到她心裏所想,回過頭來冷冷一笑:“我不過有些話問他罷了,不會對他怎麽樣的。”頓了頓又道:“您也好自爲知吧。”
言罷也不管陸夫人作何感想,帶着人揚長而去。
一路上不時還會遇上幾個仆從下人,燕承錦還得收斂滿心戾氣一一應付,好在大家都知他不能言語,有人行禮隻需略一點頭便可。難得那名哥兒默默跟在他身邊,竟然也沉默安靜。
小太子一直跟在旁邊,他一直插不進話,隻得一時看看面無表情的皇叔,又看看旁邊也挺鎮定的‘狐狸精”。見兩人似乎各懷心事,誰也不理會自己,好生無趣,見左右無人,扯了扯燕承錦的衣服,一手指着哥兒,正經八百地道:“皇叔,咱們這是要把他帶到哪兒去殺人滅口嗎?”
燕承錦很想敲燕淩腦門,教訓他幾句讓他不要再把戲文裏的東西當真,最終還是沒有那份心情。又想起一事,摸了摸燕淩的頭頂,同他商量:“今晚皇叔大約不能送你回去了,你在這兒住一晚,明天早上叔叔和你一起去見你父皇,好麽?”本來也不必他親自送小太子回去,隻不過他擔心燕淩回去亂說,便想把他留下來晚上再仔細叮囑一番。
燕淩還差幾個月才滿七歲,但作爲太子他要學的東西很多,每日功課排得滿滿當當,過着起得比雞還早的日子,辛苦死了,平時裏就很是羨慕弟弟燕枳能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隻要父皇同意,他是很願意在皇叔這兒多留一晚的,要是能住上幾天他也不介意。再說他記得自己是溜出來的,還巴望着皇叔去父皇面前說情,減輕些處罰。當下滿口答應。
這要算是牽涉到燕承錦的私事,杜仲等人雖然不忿,燕承錦要親自審問,他們卻也不好插手,就連太子燕淩,最後也被打發到書屋自己玩一會兒。
燕承錦想想,吩咐讓劉郎中過來一趟瞧瞧。據這段日子的觀察,這小老頭兒口風甚嚴,可堪大用。
這府内也沒有專門的牢房,論起偏僻簡陋的地方,要算是當日林景生所住的偏屋。燕承錦便将人帶到那去。
本想将他掼在地上,可眼睛忍不住瞄了瞄那個已經略微出懷的肚子,最終還是忍了手,隻将他推倒在椅子裏。但這顯然也讓這人很不舒服,一手捂在腰上好半天才緩過氣來。他本就生得瘦弱嬌小,再這麽歪在那裏氣喘籲籲的,倒也顯得楚楚可憐。
這房子裏的布置還是和當日一樣,依舊隻有一桌椅,床上被褥都還在。唯一的一把椅子被這個哥兒坐了,燕承錦左右看了看,隻有坐到了床上。他的情緒已漸漸冷靜下來,就有另一種茫然的感覺慢慢纏了上來。
這個人的出現,似乎隻是讓他感到一種被隐瞞被欺騙的憤怒,而那種對于丈夫紅杏出牆的傷心,卻淡得幾乎連影子也沒有。他覺得自己是應該傷心的,可是心裏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卻又有些不大一樣,以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失望,對那個人人羨慕的丈夫的失望。人無完人的道理他也懂,但這念頭一起,卻是沉重得令人難以承受。
他隻好暫時不去理會,将注意力都放到眼前來。
他也是頭一回瞧見懷孕的哥兒,當下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冷眼打量了半天。見這人十分辛苦的樣子,不禁疑心自己剛才是不是動作過大傷到人了,這讓他有種欺負老弱婦孺的錯覺。可再想一想,除了自己捏着他的手腕力氣大了一些,方才反他推到椅子上粗魯了一些,似乎自己也沒做什麽過份的事——比起這哥兒與别人的夫君私通懷上種了還找到家裏來——自己沒抽得他滿地找牙已經夠客氣的了,這根本一點兒也不過份!
如此想着,燕承錦便讓自己無視了他發白的臉色和一直擱在肚子上的手,輕輕扣了扣桌子:“在我面前裝可憐沒有用……叫什麽名字?”
此人聽了他的話,又喘了兩口氣,這才攥着椅子扶手坐直了,輕聲道:“草民青桐,陸青桐。”
燕承錦在這段時間裏已然把最近的事情串起來想了一遍:“陸胡氏是你什麽人?”
青桐似乎微微一怔,然後他說話一直是輕聲細語的,光從聲音埯也聽不出有多大變化,平平道:“……她是我養母。”
“……滿門潑賤。”燕承錦他對那陸胡氏一家本就沒好印象,又道:“你不是連名字也沒有麽?”
青桐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擡起頭來,然後他用一種幾乎是挑釁的口吻道:“我有名字,青桐是陸少爺取的。”
燕承錦已然冷靜下來,根本不爲所動:“皇兄在賜婚之前,自然仔細查過陸世玄的爲人品行。他這人或許爲人有些固執,但一向律已甚嚴,家身一向清白,是沒有所謂亂七八糟的手帕知已的。你若是打算編個才子佳人一見鍾情的故事,還請換個方式。”
他半年多不曾開過口中,一下子說這許多話反而有些不習慣,見桌上還放有一兩隻用過的毛筆和幾張殘紙,想來是當日天麻嫌是舊物沒有一并搬走。這時正好派上用場。拈起筆來問他:“識字麽?”
青桐咬着下唇搖了搖頭。
燕承錦一哂:“你連字也不認識,陸世玄如何會看得上你?”他瞥了青桐手掌下的肚腹一眼:“還是來說說,你這肚子是怎麽大起來的。我可不是想孫子想瘋了的陸老夫人,随便揣着個什麽野種都能上門來冒充。”他心裏終究還是忿的,說話間便有些平時絕不會出口的尖刻,說出來之後,看着青桐的臉色越發蒼白,有種血淋淋的痛快。
在那一瞬間,幾乎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沒給青桐說話的機會,接着道:“或者,你以爲我和老夫人說過不會把你如何,就不會再出爾反爾?我真想怎麽樣,誰也管不了!”
便在這時,門被人不緊不忙地輕輕敲了兩聲,卻不等屋裏應答,就被人推開了。林景生探出頭來,仿佛沒有看見燕承錦陰郁的臉色,如同往常一般對着他笑了笑,卻又往後讓了讓将身後的縮頭縮腦一臉苦像的劉老大夫讓了出來。林景生這才跟在大夫身後走了進來。
屋子裏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大對勁,但林景生還是能當作無知無覺,微笑着對燕承錦道:“少君,劉老先生不認識路,我帶他過來,順便送藥過來。”他口氣溫和舒緩,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般,試了試藥碗的溫度,這才送到燕承錦手邊。
燕承錦被這一打岔,整個人才從那種壓抑陰暗的情緒裏掙脫出來,想起若不是林景生和劉郎中正巧在這時來了,他還真說不準會做出點什麽事來,不禁有些赫然。自已一時沒有留意,也不知他們是什麽時候走近的。不過自己的聲音低啞,他們在外面未必聽得到自己說了些什麽,想到這裏偷偷看了林景生一眼,見他神色平靜如常,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一邊示意劉郎中上前給人把脈,将藥一飲而盡,這才低聲道:“多謝。”
劉郎中有些心不在蔫,捏着青桐手腕半天也不吭聲,聽到他聲音低啞之極,愣了一愣,忍不住回過頭來無可奈何道:“少君,你這嗓子怎麽了?不是說了還不能多說話麽?你這把聲音不想它好了?以後就都啞成這樣?”
燕承錦無奈苦笑,正要開口解釋,劉郎中已經在那忙不疊地擺手了:“少君,你就少說兩句吧。”頓了一頓吞吞吐吐道:“就是有什麽事,也先放一放,等你再好上一些再說,現在動氣動怒,對你……對病都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