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裏來憑吊的人多些,陸老夫人忙着招呼前來憑吊的親戚,尚且不覺得什麽,等到人盡散去,想到去世的兒子,難免神思黯然,再想到這一家人如今孤兒寡母,對于将來要何去何從簡直一點兒主意也沒有,坐在那兒怔怔地傷心。
燕承錦從前院裏轉過來,瞧見她一臉戚容,倒了杯茶水親自端過去。老夫人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燕承錦自己也遲疑了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毅然張口,艱難地擠出聲道:“娘……”他的聲音低而弱,一時之間幾乎連他也認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不過他終究是能出聲了。
他能勉強發出些聲音還是這一兩日的事,幾乎還沒有誰知道,在場的幾人就用十分驚詫的目光看向他。
陸世青一向都稱老夫人爲大娘,從前會叫娘的就隻有陸世玄一個。老夫人從忡怔中猛然驚醒過來,隻見身前站着個人,本能地一伸手就拉住了,等看清是燕承錦,待要放手又覺得有些不妥,一時愣在那兒。
燕承錦不着痕迹地放下茶水将袖子抽出來,免去老夫人的尴尬。本來在他進陸家門那一天,對陸老夫人的稱呼就該改口,隻是他那時不能言語,故而一直拖到現在。今天燕承錦也是好不容易才開了這個口,臉頰猶覺得有些發燙。不過叫過這聲‘娘’之後,後面再和老夫人說話就顯得從容了許多。
他垂下眼睫,咳一聲清清嗓子,輕聲道:“日後凡事有我,不必憂心焦慮。”他聲音仍是啞的,說話的語氣也甚是鎮定,不知怎麽就莫名地能讓人心安定下來。
老夫人一時怔然,定定地看着他。
燕承錦做事周到,又肯用心。老夫人不是睜眼的瞎子,雖然覺得陸世玄已然是十分有出息,可心裏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少君隻怕又要比自家兒子能幹許多。這麽個人,隻可惜竟是個哥兒。
更難得這人識禮節知進退,從第一天起就不曾自恃身份而盛氣淩人,待人接物都溫恭有禮。老夫人起先不願意他進門,除了不願讓一個哥兒做自家正室,更有一層擔心是迎了這麽位少君進門,隻怕日後不好伺候。但眼下将一樁樁事情看在眼裏,人心皆是肉長,老夫人雖然對他還沒法到親如母子的地步,心裏卻已經改觀不少。
老夫人看向他的目光變得複雜,隐訊的不安與惶惶交雜其中,最後拉着衣角拭了拭眼角,喃喃道:“……難爲少君費心了,是世玄沒有福氣……實在虧了你……”
燕承錦想一想其實也覺得自己還真有點不容易,不過這話他也不能就這麽坦然受之,展顔笑道:“……言重了。”
他憋了這半年終于能再次說話,心情委實不錯,這一笑便不同于平常禮節性的客套微笑,眉眼皆鮮活靈動。若從前他像水墨,如今則變作淡彩,讓在場的人都有種面目一新的感覺。
老夫人心神不甯地看看他,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向他解釋點什麽。
卻是就在這時,隐隐約約的喧嘩聲從靈堂的方向傳來。
燕承錦從中分辨出小太子稚嫩的喝罵聲,眉心微微一蹙,也顧不上老夫人的欲言又止了,沖着老夫人略一點頭,提着衣擺朝着聲音來源處匆匆而去。
侍衛早就呼啦啦來了十幾人,等燕承錦趕過去的時候,隻見被圍在當中的燕淩臉上帶着幾分暴戾,正跺着腳指着旁邊不知所措的一個人,要侍衛們把他抓起來,打死拖出去喂狗。
侍衛們把他護在中間,卻誰也沒有聽從他的吩咐上前動手,都顯得有些無奈。其中一名侍衛小聲地道:“小……少爺,這位是前來拜奠的客人,随着莊子裏的管事一道來的,不是什麽可疑的閑雜人等……”
燕淩滿臉的氣急敗壞,捏着小拳頭就往又不聽話又敢頂撞他的這侍衛身上擂:“我說他是他就是!他就是壞人!他就是刺客!就是就是!”又蠻不講理地指揮幾名侍衛道:“快把他抓起來,抓回去淩遲處死,誅他九族!”小太子稍有風吹草動就喜歡嚷嚷有刺客,因此這些侍衛都有幾分麻木了,嘴上應着,卻隻是好言好語地哄他作罷,誰也不上前動手。小太子便擂完這個又去擂另一個,把自己累得氣喘籲籲。
燕承錦走過來的時候,正聽到燕淩喊打喊殺正起勁兒,沉下臉來道:“燕淩。”
這世上敢直呼小太子名字的人實在掰着手指就能數得出來。這并沒有讓小太子對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反而有種格外的敏感。燕承錦喉傷初愈,聲音低而輕,但小太子還是一下子就聽到了,他一下子轉過身來,帶着一種做壞事被抓住的些微不安,睜大了眼睛看燕承錦,一付可憐巴巴的樣子。
燕承錦早就見識過聰慧狡黠的小太子的種種小手段,此時絲毫不爲所動,抿着嘴唇沉靜地看着燕淩,等着他自己幡然悔悟。
小太子眨了眨眼,突然回過神來,驚喜地撲上來一把抱住了燕承錦的腿,搖晃着他道:“皇叔,你能說話啦?”說罷便仰着臉朝着燕承錦嘿嘿地笑。
小家夥的喜悅實在是發自内心。燕承錦一時也不好發作,咳了一聲點點頭,伸手捏捏小太子的鼻子,又将他抱了起來:“你在幹什麽?”
小太子這才想起方才的事來,他在燕承錦懷裏扭過頭去,小眉心皺得緊巴巴惡狠狠的,瞪着被他指是刺客的人。
燕承錦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那人低低地垂着頭,哆哆嗦嗦的也不敢往這一邊看一眼,站都要站不穩了。當然他本來就長得矮小瘦弱,看那身形單薄得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
燕承錦疑惑了半天,終于才恍然大悟,哦,哥兒。如此這人的纖細瘦小也就說得通了。像自己這樣身材高挑的畢竟是極少數。燕承錦其實自己也沒怎麽接觸過别的哥兒,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兩眼,那人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的。越發的惶恐不安,頭都要埋到胸口了。
燕承錦覺得就憑人這付連隻小雞也恐怕捏不死的樣子,那有個刺客的模樣,隻是不知道怎麽就惹毛了小太子。當下揪揪燕淩的耳朵道:“你又欺負人,皮癢了?來,給客人道個歉。”
向來在他面前裝乖弄巧的燕淩這天異常不聽話,扭動着身子躲開燕承錦的手,眼睛仍瞪着人,緊閉着嘴巴就是不開口。小太子覺得這天底下夠資格讓他道歉的人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還輪不着這人,而且他覺得自己一丁點兒錯也沒的。
燕承錦見他擺出一付犟牛的小模樣,還真不好當着衆人如何削他。心裏暗罵了一聲‘小鬼’,隻得自己上前一步,溫言道:“小侄不懂事,讓這位……尊客受驚了。”
他雖然嗓音不佳,但自問口氣十分溫和。卻沒想到低着頭的那人聽到他和自己說話,竟朝後退了半步,險些将自己絆倒。
燕承錦能覺窕小太子扶在自己肓上的手緊了緊,揪住了自己的衣襟,顯然是十分不快。又見這人實在驚慌,隻好站住了不去扶他,越發放緩了口氣:“你不必怕。”朝左右使了個眼色,原本圍了一圈的侍衛便紛紛散去,回去各司其職。
那人這時才似稍稍鎮靜了一些,他悄悄地擡起頭來看向燕承錦。
他的年紀看起來比燕承錦還要小上好幾歲,眉目間還帶着點少年的稚氣和清純氣息,但臉色不算太好,那種隐藏在皮膚之下的臘黃菜色并非驚吓所至,必然是長時間的營養不良造成的。這使得他還算清秀柔軟的五官也失色了幾分,不過這人卻有一雙大而黝黑的眼睛,乍一看竟似有幾分深不見底。此刻他正睜大了眼睛,即膽怯卻又控制不住般地看向燕承錦。
燕承錦也是微微一怔,他從前和很多種人打過交道,一眼就能分辨出這人看向他的目光絕不僅僅是畏懼,那分明是一種打量與權衡,目光中夾雜着掩飾不住的驚詫和世故得極深的羨慕,雖然隻是一瞬之間。
燕承錦不明所以,隻好又對他莞爾笑了笑。不提防衣襟又被小太子一扯。小太子一臉不快地喝道:“你看什麽看!我皇叔是你能看的麽!”
燕承錦扶着他的手悄使了點力,捏了捏小太子腰上的軟肉。
這非但沒能成功地讓燕淩閉嘴,反而讓他委屈憤怒得不得了。他湊到燕承錦的耳邊道:“皇叔皇叔,這個人不是好人,他是……是狐狸精!壞東西!”燕淩終于想起他從宮中聽來的某個合适的詞語來描述,立即用了出來,十分的志得意滿。再一想又覺得現在詞用得好不是重點,忙又說:“……我聽到他說什麽很想念皇叔夫,還說什麽讓皇叔夫托夢的時候給沒出世的孩子取個名字……這不就是,不就是……”
小太子這次搜腸刮肚也沒能想出合适的詞語。突覺得燕承錦抱着他的手就那麽突然地松了一下,吓得他連忙摟住燕承錦的脖頸不敢亂動。可燕承錦僅是失神了一瞬,很快又把他抱得穩穩的。
小太子本能地覺得不對,轉眼去看燕承錦。
燕承錦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地斂去,目光慢慢沉下來,再次仔細打量對面之人。他不是聽到風就是雨的人,全憑燕淩一說他就信以爲真。可越是打量,心裏的驚濤駭浪就越掀越大。這人的乍一看面皮臘黃枯瘦,可若是仔細打量,那五官卻生得不錯,他身上穿的是件頗爲臃腫的簇新棉夾襖,本來并不顯眼,可燕承錦留了心看,便覺得他腰腹部相較他纖細的身材明顯粗了一截。
燕淩方才的說話他想必也是聽到的。這人卻不知是吓傻了還是無話可說,臉上雖顯得越發驚慌,卻也沒有爲自己分辨上一句兩句。
有那麽一瞬的工夫,燕承錦都覺得這人其實鎮定得很,那些驚慌失措都是表象。
正僵持着,眼前這人目光越過他身後,随即像是發現了救命稻草一般,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娘……”人一下子就像是再也支持不住,軟軟地向一旁邊地上倒去,整個人頓顯楚楚可憐弱不禁風。
陸老夫人腿腳不便,慢了這半柱香的時間才趕到。才看到這個哥兒,臉上掩蓋不住地就露出十分吃驚的神色來。她猶疑了一下,看樣子本來想裝着不認識,可看見他軟倒到地上,又忍不住低呼了一聲,顧不得自己腿腳不便,搶上前兩步,似乎想要伸手去扶。
燕承錦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眼前這戲一般的鬧劇。輕輕咳了一聲提醒道:“老夫人,小心腳下濕滑!”
老夫人讪讪地站住了,本來她剛才進院門就看見燕承錦,卻看見這個哥兒就被擾了心神,仿佛到了現在才看見燕承錦在這兒站着似的。燕承錦已經叫過他娘,此時卻又改口稱了老夫人,這番變化顯然不是什麽好的預兆,她一時捉摸不透,隻好偷偷看了看燕承錦的臉色。
燕承錦說過那一句小心之後就不再說話。從前老夫人知他不能說話,沉默起來頂多讓人覺得他有些陰郁罷了。眼下得知他言語無礙,這種沉默就有了種壓抑威嚴的氣勢。
小太子當着外人就不肯讓燕承錦抱了,掙下地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在燕承錦身邊站好,也是誰也不搭理,立志要出一番和皇叔同仇敵忾的架勢來。
老夫人無措了片刻,看那人還跌在地上一付要暈過去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道:“少君,地上太冷,你讓他先起來,有什麽事兒起來再說……”
她口氣裏帶上了哀求,燕承錦半響才從嗓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伸出手去,提着這人的手腕子就将人從雪地上拎了起來,還像是怕這人站不穩似的,一直不曾放手。
他的手看似扶着這人手腕,實則無意識之間手勁大得像是要将對方手骨折斷一般。實則他心裏像塞了一團火,也說不清是驚是怒還是恨,卻也有那麽一瞬很想一刀削了眼前這貨的腦——就此一了百了,就當作壓根沒有這破事。可理智還是讓他忍住了。
這人方才一付就要暈過去的模樣,這時偏又硬氣,慘白着臉一聲不吭,隻是咬緊的嘴角洩露了他的痛苦。
老夫人瞧着卻比他還要緊張,呐呐地道:“……少君,有什麽話好好商量……”
燕承錦側頭瞥過來一眼,淩然的目光令她生生打了個寒顫,燕承錦的口氣卻是淡然:“……不知老夫人想好好商量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我回來了,多謝大家的關心。奶奶查出是尿毒症晚期,她年紀大,情況也不太好,如今隻有盡人事聽天命了。
另外,下周一本文要入v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本文寫得一般,又白又爛,願意買的我這兒先謝了,不喜歡的大家就好聚好散吧,要拍磚也請随意。
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大家陪着本書一路走來,謝謝所有讀者一直以來的各種支持和批評,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