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這一代的皇室在去年之前本來是沒有郡王的,就連親王也隻有一個,當今天子唯一的胞弟,瑞親王燕承錦。上頭有太後寵着皇帝哥哥縱容着,孩子自己也争氣,做事利落銳意進取,在朝堂中混得風生水起。原本是人如其名前程似錦的大好青年一枚。
燕承錦作爲親王滋滋潤潤地活了二十餘年。不料人生峰回路轉,禍福難料,去年遇上一場暗殺,幸而一名譽滿天下的名醫正遊曆至京城,這才救回一條性命,不過燕承錦被毒物傷了喉嚨,隻有用藥慢慢調理。但傷重還在其次,那名醫給他仔仔細細一方檢查下來,發現一個堪稱慘絕人寰的真像,堂堂正正做了二十幾年真漢子的瑞親王原來是個哥兒。
皇家接受這個事實的過程究竟如何慘烈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
老百姓們所能夠知道的就是,去年大胤朝少了一位雷厲風行的親王,多出一位沉默寡言的郡王,三月之後,皇帝親自爲其與新科狀元指婚,于三月後大婚。婚後再三月,郡馬爺染病一命嗚乎,丢下新鮮出爐的郡王少君守了寡。
大胤朝言論較爲自由,這幾件事作爲去年一整年京城裏數一數二的頭等大事,更披着皇家密辛的誘人光環,成爲老百姓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種種談資。聯想編排出無數種豐富多彩的内容。
傳聞之中,這位迫于無奈做了郡王的燕承錦性情剛硬暴烈,相貌粗犷,否則怎麽會二十幾年都沒人瞧出他是個哥兒。平常人家的哥兒地位十分低下,甚至連女子也不如,大多是與人作小,有的更是連名份也沒有。偏他命好生在皇家,又盡得皇上寵*,雖是個哥兒,皇上爲他指婚狀元郎,卻是正室的身份,更方明了陸世玄終身隻得妻其一人,不得納小,也算是爲他開了特例。
這在多少人眼裏已經是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可這位郡王大人卻似乎對這個夫婿還百般的不滿意,聽說曾在新婚洞房那一夜将郡馬從床上一腳踹下,趕去睡了好幾天的書房,兇悍蠻橫可見一斑。
更是傳他不敬忤逆婆婆,更與夫家不和。成親不到一月,他不留在府中侍奉婆婆小叔,卻同陸世玄一道離京任職。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他身份高貴,就算不肯在婆婆面前作小伏低也沒人奈何得了他,而老夫人雖然溫厚,對于兒子娶一個哥兒做正室這事多少還是有些不大痛快。隻是礙于皇命不好如何。反正家中有奴仆伺候,也情願他随着兒子去了任上,兩邊落個眼不見爲淨。
偏偏陸世玄到任不足二月,就染上了疾病。回京不到數日便不治而亡。可憐老夫人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自不待言。而燕承錦也暗暗落了個克夫的名頭。
但眼前坐着的這個人沉靜甯定地坐在那裏,卻與衆人口中的暴躁無禮搭不上邊。林景山稍稍一想便能理解,這人自小完全是照着個男孩子兒來培養的,脾性行事不似尋常哥兒柔弱溫順也在情理之中,但教養絕不會差。
至于相貌醜陋更無稽之談。燕承錦身材高挑修長,膚色白暫容貌俊美,十足的美人胚子。說實話林景山第一眼也沒有認出他是個哥兒,還是後來從燕承錦身上衣着和不能說話這一點上猜測出他的身份的。
林景山想到在滿樹繁花的梅枝下第一眼看見燕承錦端坐着的樣子,他正抿着薄唇扭頭回望,矜持裏帶着不易覺察的些微窘迫,略爲瘦削的下巴埋在黑色的貂皮滾領之中,白雪紅梅華裘,襯得人面目如玉眉目如畫,端的是一幅描也描不出的雪下美人圖。而那雙黎黑沉靜的眼裏,林景山不知爲何卻是看出一絲小動物眼巴巴地盼着被人揀回家的感覺。
他想到這裏,忍不住暗暗笑了一笑。
燕承錦十分敏銳,轉眼看了過來。
林景山忙垂下眼去,将裝着炭火的花盆搬到燕承錦腳邊,湊和着給他當個暖爐先用着。
做完這些,林景山又将桌上筆墨紙硯鋪開。垂手站在一旁:“少君,我這就去喚人,請問我該去哪裏?告訴什麽人?”
燕承錦從大敞的窗口望出去,外面天色越發的晦暗,雪花夾着碎雨,打在檐上簌簌作響,雪已經是絮毛大雪、稍遠一點就白茫茫的什麽都看不清。而林景生身上的衣袍自方才起就已經半濕,再看這屋裏顯然也沒有雨傘蓑衣之類。而從這兒到樨園之中,卻有不算近的一段路,這一去一來,隻怕要全濕透了。
燕承錦得他施以援手,那能再如此不近人情。此處已能夠遮風擋雨,卻也不急着回去。提筆在紙上寫道:雪疾,稍後再去。
頓了頓,又接着寫:多謝先生。
林景生一笑:“舉手之勞而已。”卻是站在一旁端詳着那幾個字,不動聲色地品鑒了一番。
轉頭見燕承錦垂眼看着大氅上的泥污出神,又想到這人方才打量了一遍桌椅地面,看着幹淨才放心地靠到被子上的情形,不禁有些好笑,心想這位主隻怕是有些潔癖。轉身端來半盆水,去擦燕承錦大氅上的泥污。
燕承錦吃了一驚,覺得不妥,林景生十分堅持,也隻得由他。
這些下人做的事,林景生做起來也利索得很,而且平靜從容,仿佛這一切理所當然。再看他如今的處境也堪稱落泊,他說話做事卻依舊得體而自若,頗有些寵辱不驚的味道。
林景生不多話卻也不是個沉默之人,一邊做着事一邊也說幾句閑話,内容也普通得很,就是說些他故裏的民情風俗之類,燕承錦不能言語,他說話時也就留了意,最多也隻需要燕承錦點個頭或是搖搖頭表态,大多時候隻需随意聽一聽就好。
這般的細緻周到,仿佛似曾相識。
燕承錦不由得有些走神,微微側過頭去打量他。
林景生不姓陸,看來是陸氏外家或是遠房親戚。長相上也和陸家兄弟沒有半分相似之處。陸世玄身形瘦弱,長相文雅說話溫文,他卻是身材高大,面容更要英武不少,說話也爽朗大方。這分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林景生覺出異樣,住了口擡頭望他。
弱承錦神色淡淡的,目光有些微恍惚,似是在看他,又似是什麽都沒在看,眉心攏着一點若有若無的愁緒。甚至也沒有留意到他已經停下話來。
林景生想了想,也不打擾他,輕輕地起身去看窗邊爐子上煮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