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二章說不得
從河邊回來之後,長孫無垢整整一晚沒有睡着。她早已經過了幼稚的年紀,可還是不想閉上眼睛,她怕這是個不真實的夢境,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夢就醒了,什麽都沒有了。其實在河邊的時候兩個人的交談并不是很多,李閑講過的一些往事卻都深深刻進了她心裏。躺在床上的時候,腦海裏都是這些事來來回回的放映着。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近身的侍女卻急切的把她喊醒。
“小姐,快醒醒,不好了。”
侍女輕輕搖晃着長孫無垢的手臂,看到她張開眼睛又急又怕的說道:“您快起來,長孫先生在主公的大帳裏和主公争吵起來了,吵的好兇。先生的親兵急急忙忙的跑回來,讓我告訴您。”
長孫無垢一驚,臉色也變了:“發生了什麽事?哥哥爲什麽會和主公争吵起來?”
“好像是主公要離開軍營,陪着達溪将軍去塞北散心,把兵權都交給徐世績大将軍,伐洺州的事主公不再過問。長孫先生知道之後就跑去主公大帳了,攔着主公不讓他出門。言辭用的有些過了,主公大怒。”
長孫無垢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道:“放心,沒事。”
說完之後她又躺下,扯過被子蓋在身上:“派人再看着就是了,若是主公氣的離去,那就不要再叫醒我。若是哥哥氣的回來了,再把我叫醒。”
“爲什麽?”
侍女有些不放心的問道。
“去。”
長孫無垢輕輕擺了擺手,臉上的擔心已經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就在李閑的軍帳中,坐在帥位上的李閑臉色确實有些難看,他看着面前寸步不讓的長孫無忌,心裏生氣的不是這個家夥的執拗,而是有些感慨面前這個長孫無忌,怎麽和曆史上的長孫無忌好像不是一個人?
曆史上的長孫無忌,是個有些谄媚的人。貴爲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首,在朝廷裏影響力無人可及。但對李世民卻有些愚忠順從,基本上李世民說什麽他就符合什麽。尤其是李世民晚年的時候做過許多錯誤的決定,長孫無忌明明看的出來卻根本沒有阻止。
可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家夥,卻好像一頭倔強的黃牛。
“隋大業八年!”
長孫無忌擡着頭直視着李閑的臉,雖然臉色有些發白但語氣依然肅正:“隋昏庸之君楊廣傾盡國力,率領百萬人馬東征高句麗。大軍雲集遼東城下,他卻沒有将心思放在如何攻破頑城之上,而是一門心思想着去何處遊玩。最終将兵權盡數交給了宇文述,他卻帶着蕭皇後在天子六軍護衛下赴望海頓玩樂。”
“楊廣在望海頓玩的不亦樂乎,大軍卻被擋在小小的一座遼東城下寸步難行!說是将兵權盡數交給了宇文述,但此乃禦駕親征之舉,但凡軍務之事,宇文述不敢擅專,皆派人送往望海頓由楊廣決斷。一來一回,往返月餘!而戰場之事千變萬化,莫說一個月,便是一天,一個時辰都有可能發生變故!”
“宇文述雖然執掌三軍,可事事都要通禀上報。錯失戰機,以至于隋軍在遼東城下大敗!主公此去塞北萬裏之遙,若有軍務上的緊急事,難道還要派人不遠萬裏送到塞北再做決斷?”
李閑擡起手,指着宇文士及的鼻子一字一句的問道:“長孫無忌,你的意思是說,孤和楊廣相同?”
“臣不敢!”
長孫無忌撩袍跪倒,額頭觸着冷硬的地面:“進言,勸谏……這是爲臣者的本分,臣不會說話,但臣的心意主公必然明了。如今河北之地隻差洺州一城,中原之寇隻剩王咆一人,如此緊要關頭,主公怎麽能草率的離去?”
大帳裏的将領文臣都屏住了呼吸,甚至不敢大聲呼吸。他們都小心翼翼的偷看着李閑的臉色,自己心裏卻都如打鼓一樣。長孫無忌的話說的确實太過了些,在他們看來這樣激起主公的怒火,确乃極爲不智之舉。
李閑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看着跪在下面的長孫無忌肩頭微微顫抖着。大帳中變得安靜的有些可怕,所有人看到李閑的眼神都忍不住心中打顫。雖然李閑還沒有爆發出來怒意,但已經讓所有人如墜冰窟。
“主公欲效仿楊廣嗎!”
長孫無忌卻依然執拗,語氣越發的不敬起來。他這句話一出口,在場的衆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好!好!好!”
李閑連說了三個好字,手指的關節已經隐隐泛白。
“主公……息怒。”
徐世績出列抱拳俯身道:“主公,長孫無忌也是爲了主公着想,也是爲了大唐的社稷安危着想,雖然措辭不當,但難得一份忠心……”
“孤還沒說什麽,你就站出來求情。”
李閑冷哼了一聲,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長孫無忌,又看了看垂着頭不敢言語的徐世績,他冷哼一聲,竟是轉身拂袖而去。大帳裏的幾十個将領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去請葉大家和小狄姑娘勸勸主公。”
有人小聲說道。
“别!”
徐世績擺了擺手:“若是讓主公知道了,隻怕主公會更加的氣惱。”
他看着長孫無忌歎了口氣道:“輔機……你今日這是怎麽了?平日裏最是你老成持重,怎麽今天沖動的就像是個毛頭小子!唉……勸阻主公赴塞北事小,可是今日若是讓主公以爲你我拉幫結夥,軍中諸将結黨營私,這事……大了。”
長孫無忌一怔,搖了搖頭:“懋功,你不該站出來的。”
衆将想到這一層,全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
……
河邊,李閑靠坐在躺椅上看着水裏的魚漂怔怔出神。隻是臉色卻平靜之極,哪裏有一點生氣的樣子。水中那魚漂忽然跳動了幾下,他卻根本沒有動手去提魚竿。魚漂在水中沉沉浮浮終于又漂了上來,顯然那魚兒已經吞了魚餌逃了。
一身白衣,飄逸若仙的葉懷袖帶着幾個侍女走過來,離着李閑十幾步遠的時候吩咐侍女們離開,獨自一人緩步走到李閑身邊。挨着他的身邊蹲了下來,抱着他的腿依靠在他身上。
“今日生了好大的氣?”
她輕聲問道。
李閑伸手在葉懷袖的頭發上輕輕摩挲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我知道瞞不住你的,你又何必還來試探我?”
葉懷袖也笑了笑,語氣溫柔的說道:“你就不能讓我變得笨一些?”
李閑拉着葉懷袖的手站起來,緩步走到河邊負手而立。他看着平靜流淌的河水,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軍中諸将,自恃功高,這不是好事,總要時不時的敲打一番。不然日後終究會出大麻煩,我不想做我不想做的事。”
“先給他們提個醒,到時候免得我用這個理由……結黨營私,真到了回長安之後再說出這四個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落淚,多少人喪命!”
“天下将大定,他們中總會有不少人把兵權交回來。可領兵的時日久了,誰也不願意放下手裏的權利。你知道的……權利這個東西,對于男人來說的誘惑力有多大。現在就給他們提個醒,希望日後可以不要讓我太爲難。”
“徐世績和長孫無忌都是聰明人。”
葉懷袖想了想說道:“他們終究是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兩個自然知道,這件事本來就是我安排他們兩個去做的。隻是沒有想到,長孫無忌說話竟然那麽陰損。這個家夥……”
“啊?”
葉懷袖輕聲低呼了一聲,臉色終于有些變了。
“軍中諸将聚在此處,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将領,若是放出去,每個人都能獨當一面。天下初定,各地都要派人領兵鎮着……可要鎮多久?十年?二十年?我今日做這事,也隻是讓他們心裏驚醒,說到收兵權,還遠不到時候。”
“先讓他們心裏擔憂害怕些,日後調動起來,隻要不奪了他們的兵權,他們就會慶幸。若是不敲打一番,平常無奇的調動也會讓他們心裏生出許多怨氣。”
“我不太明白。”
葉懷袖終于發現,自己一開始想的錯了。
“待天下大定之後,領兵駐守各地的必然還是他們這些老臣,畢竟跟着我這麽久了,用人還是要用的。但若是他們手握重兵在一個地方呆的久了,難保不會心裏生出什麽野草來。而這野草一旦發芽,想要拔就得傷筋動骨!傷的不是他們的筋骨,而是朝廷的……既然已經走到了今日,我怎麽能不爲以後考慮?”
“調羅藝入塞北,然後派李道宗率軍進駐涿郡,而李道宗手裏的兵馬是薛萬徹和徐世績的,這已經是在給他們提醒了。今日再有這一出戲,他們心裏自然會有所揣摩。等回長安之後,把他們分派下去駐守各方,但絕不能帶着本部人馬。我剛才說了,先敲打着,這樣的事多了,他們也就能容易接受些。畢竟将手下用慣了的老兵調走,誰心裏都不會舒服。”
“兵駐守一地不可擅動,但将領還是要挪一挪的。我想着,日後領兵之将,在一地駐守不超三年,便要輪換調動。”
葉懷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走到李閑身邊輕聲道:“這已經是最溫和的法子了,他們早晚都會明白的。”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将……這些老兵們身上殺氣也都太重了些,等回長安之後,大部分都要放回老家耕種。兵和将,都不能太過熟悉了。”
李閑歎了口氣道:“我能想到的法子,這确實是最溫和的。”
葉懷袖嗯了一聲,站在李閑身邊看着他所看的方向輕聲說道:“你心裏終究還是太多不忍,提前安排也是極好的。”
……
……
“懋功,今日我算是把軍中諸将都得罪了個遍!便在此時此刻,也不知道有多人在罵我!”
在徐世績的大帳裏,長孫無忌歎了口氣,将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徐世績笑了笑,走到他身邊坐下來,爲他再次斟滿了酒杯:“你不是軍中将領,這件事終究還是要選個文臣來做的好,主公讓你來做,也是對你極信任的。”
“說起來,如今知道主公心意的也隻有你我二人,不過也幸好還有你在,不然我這苦水都沒地方倒去。”
“怕是你也不知道……是我上的奏折。”
徐世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僅僅是軍中諸将,似乎朝廷裏現在也有些人越來越不老實了。主公既然放心的離開了長安,怎麽會沒有安排?有些人以爲功勞大,但得到的少所以心裏越來越不甘,以至于想要铤而走險。今日做這戲,也是爲了日後殺人做些鋪墊。總不能讓下面人說,主公輕易草率的殺了功臣。”
“誰?”
長孫無忌一驚,忍不住問了一句。
“朝廷裏有些不甘的臣子,你可别忘了……宮裏還有個不甘引頸待屠的皇帝,隻是有些可笑了,偏偏有人不自量力。”
“到底是誰?”
“說不得,說不得啊。”
徐世績笑了笑,眼神中卻閃過一絲擔憂。
隻盼着……少死一些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