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走到禦書房的門口推開門,随着冷風一同卷進來的還有午後帶着些暖意的陽光。 李慧甯看着站在門口的瘦削老人,忽然發現自己從小到大一直就不懂他。小時候覺着他是最溫和慈祥的父親,便是去揪他的胡子他也從來不曾生氣過。長大一些後又覺着父親是天下間最窩囊的男人,身爲唐國公卻不得不對幾乎所有的朝臣低頭示好。
現在,她忽然覺着父親似乎天生就是要做皇帝的。
因爲他有一顆皇帝才有的心。
從這場談話一開始,她對他的稱呼就從父親變成了你。這轉變中包含的怨氣怒火顯而易見,但是現在李慧甯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對這個男人動怒。因爲無論任何情緒任何人隻怕都無法左右他的思想,他雖然已經老了,雖然并不魁梧,但這個時候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就叫做唯我獨尊。
“不知道玄武門那邊怎麽樣了。”
李淵輕聲說道。
“你可以去看看。”
李慧甯下意識的回答了一句。
“想來也沒什麽意思……”
李淵笑了笑說道:“無非一開始就是說一些大義凜然的話,世民的人自然要竭力幫他說的正義有理些,然後建成這邊的人再去揭穿那些謊言。這有些無趣的過場還是要走的,沒有半個時辰完不了。然後才是撕破臉,還沒有聽到号角聲……想來是還在互相扯皮。”
他的兩個兒子在前面不死不休,他竟然還能如此雲淡風輕的說這些話。
李慧甯看着他的背影,越發覺着他從頭到腳都變了。這個人絕不是自己的父親,絕不是那個小時候任由自己去揪胡子的父親,絕不是那個在宇文述等人面前小心謹慎甚至帶着些謙卑谄媚的父親。
李淵在門口站了一會,忽然回頭對李慧甯說道:“如果你想去看看就去,玄武門朕布置了重兵世民沒機會得手。而且……玄武門上的守軍根本就不是禁軍,是朕半個月前便秘密調回長安的河東郡精銳。其中大部分是你當年的部下,夏逢春,王伯超這兩員虎将朕也調回了回來。即便你不想去看他們兄弟間刀兵相向,去見見老熟人也是好的,今日之後,說不得有些人會死去。”
“禁軍呢?”
李慧甯問。
“禁軍都在永安宮。”
李淵似乎是倦了,有些無力的擺了擺手道:“天子六軍,三萬六千人都在還沒修好的永安宮裏藏着。現在永安宮裏可沒有一個工匠,全都是時刻準備着沖出去剿滅叛軍的精銳士兵。不止禁軍,朕從河東郡調來的人馬一大半都布置在城外,要想瞞過城中那些官員們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進城,朕估算着這會應該已經将世民留在城外的人馬圍了。”
“世民自隴右老宅歸來之後表現的确實讓朕欣賞,軍事上的帶着與生俱來的天賦,這一點便是建成也比不了他。也正是因爲如此朕才會委以重任,可少年便統帥大軍說起來意氣風發,實則難免會起輕狂驕縱之心。他還是經曆的事情太少了些,若是建成和他易地而處……絕不會如此草率行事。世民自始至終都忘了一件事,他要面對的是一位皇帝,而不僅僅是一個父親。”
李淵轉過身走回書房裏坐下,擺了擺手道:“去……畢竟他是你弟弟,今日之後隻怕你們姐弟也再難相見了,看他最後一眼也是好的。”
李慧甯什麽都沒有說,默默的起身往外面走出。她經過李淵身邊的時候真的很想抓着他的衣服聲嘶力竭的吼着問問他,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但她沒有,甚至沒有多看李淵一眼便走出了禦書房。走到門口的時候她頓了一下,也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的問了一句:“你心裏……可會疼?”
李淵的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剛剛拿起來的朱筆啪嗒一聲掉在桌案上。他擡起頭看向女兒的背影,卻發現她根本就沒有等着自己給出答案。李慧甯嘴角冷冷的跳了挑,大步往玄武門方向走了過去。出了禦書房的大門她才發現,整座太極宮裏如今就變成了一座大兵營。到處都是面容肅穆的精銳士兵,組成了一個個的方陣安靜的站在宮殿前的空地上。
有人認出了李慧甯,這些曾經的娘子軍士兵頓時變得騷動起來。也不知道是誰扯着脖子先喊了一句,整座太極宮的上空立刻飄蕩着的就都是一樣的呼聲。
“大将軍!”
李慧甯怔住,點了點頭不敢去看這些老部下激動興奮的臉。她低着頭快步往玄武門方向走,到後來是跑,她就好像一個做錯了事後深怕被責罰的孩子,在那些士兵們的視線中狼狽的逃向玄武門。隻是她跑的越快,士兵們的歡呼聲越大。
“大将軍上玄武門!弟兄們都拿出點精神來!”
“殺賊!”
“殺賊!”
“殺賊!”
這兩個字如戰鼓般在太極宮上空擂響。
剛剛登上玄武門的李慧甯身子猛的僵硬住,腳步再也往前邁不出去。她驚愕的驚恐的回頭看向身後那些精銳士兵,終于發現爲什麽父親希望自己上玄武門。他哪裏是讓自己來看世民最後一眼,他分明是讓自己來送世民最後一程的。
這些兵都是她的部下,如今看到她登上玄武門必然士氣大振!
到了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男人還在利用着他的孩子。
……
……
李淵預料錯了一件事,玄武門那裏并沒有出現他想象中那種争論誰對誰錯誰是站在正義的一方誰又是忤逆小人這樣無趣的場面。即便到了這一刻明知道自己中了算計的李世民,依然沒有歇斯底裏的來咆哮自己才是有資格坐上那把椅子的人。他坐在照夜玉獅子上,玄甲紅袍依然安穩如山。
隻是到了現在,聽見太極宮中那聲震雲霄的大将軍呼喊聲,猜到了太極宮中布有重兵的叛軍卻都變得不安起來,士兵們面面相觑,有的人已經在顫抖。
他看着玄武門上站在衆将簇擁中身穿太子服飾的男子,嘴角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李淵預料對了的是,确實有不少朝臣站在李世民身後,本來還摩拳擦掌着準備替秦王喊一番正義言辭的他們,當聽到太極宮中的呼喊時候也都變了臉色。他們都不是白癡,所以立刻就猜到皇帝挖了一個大坑在等着他們如白癡一樣自己跳進去。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大隋的舊臣,他們都曾經不止一次用李老妪這三個字來譏諷李淵的膽小怕事。
所以即便李淵登基稱帝,他們中依然有不少人心中對這個帝王沒多少尊重。但是今天他們終于發現了這個李老妪的手段竟是如此鐵血,就如同用一柄重錘狠狠的擂在他們的心口上一樣。
不少人臉色大變,剛才想好了的說辭全都忘到了九霄雲外。
李世民帶兵沖到玄武門外的之後并沒有派人去勸守軍開門,隻是讓後隊的精銳步兵整頓攻城器械。他似乎是連話都懶得去說似的,直截了當到讓人覺着有些粗魯。甚至有人覺着他不夠大氣,身爲一個貴族怎麽能不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李建成在城牆上看着李世民說了一句話:“你回來了。”
這句話說的毫無意義,誰都看到秦王回來了。
“我回來了。”
李世民看着城牆上的李建成,微微有些不悅。他不是不悅于李建成問了一句廢話,而是不悅于對方站得比他高。李建成在城牆上而他在城牆下,所以他需要仰着頭去看自己的大哥。他不喜歡這樣仰視别人,因爲他覺得自己前十幾年的人生已經有了太多的仰視。而且他自始至終也不認爲,站在城牆上的那個人值得他仰視。
隻不過是長子罷了,運氣好些而已。
“你爲什麽回來?”
李建成又問。
“我回長安之前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你問我爲什麽回來我該如何回答。”
李世民笑了笑,笑容中帶着些許習慣的羞澀腼腆。
“如果我說爲解天下百姓倒懸之苦而來,顯得扯淡了些。如果我說爲了清君側而來,又顯得虛僞矯情了些。所以我自己苦惱了好一陣子,想了很久也沒想到幾句聽起來不那麽扯淡的漂亮話來應付你,後來才想明白原來這苦惱真的有些沒意義。”
李世民擡着頭看着李建成,很認真的說道:“因爲我本身就沒站在道德的高山上來俯視你,也沒有站在權利的巅峰上來壓制你,所以說那些話就算辭藻再花團錦簇也不過是惹人一笑,真的很沒意思。”
他忽然拔高了聲音喊道:“大哥!我回來了……來和你搶那把椅子!”
……
……
李建成顯然也沒有想到李世民的回答竟是如此直接幹脆,以至于他連接下來本是想好了的大義之詞也沒有辦法說出去。怔住了片刻之後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忽然發現自己和李世民相比确實太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