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侯,乃是南沐境内最接近大芷國承祖郡的邊陲小鎮。
沒有名人、不出大官,并不減弱小鎮作爲兩國間交通要道、集散樞紐的重要地理位置。
鎮子上唯一的小酒家,是在商路邊上搭起的兩間由竹子和樹枝湊起來的茅屋,盡管占地不大,牌匾卻十分引人,名曰“烈馬揚塵”。
九月初九,按說家家戶戶都要重陽祭祖,九九遠遊,那可是千百年傳下來的定數,即便南沐這樣以“忽圖聖教”爲國教的南部荒蠻之地,這些佳節慣例也是舉國遵從。
隻是今年的重陽日與往年多有不同,穿梭來往于大芷、南沐之間的商隊取代了往年在邊境打獵郊遊的世家公子、大戶少爺,成爲一道奇特的風景。
清晨,“烈馬揚塵”已經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水患解除之後的兩國商人如同吃了鼈精的餓狼,奔跑着、吆喝着、催促着,讓平日裏就已熱鬧非凡的商道更顯嘈雜。
沒有誰注意到一個身形消瘦、滿面疲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在小酒店一個角落裏坐下,裸露的上身和破爛不堪的行腳褲看上去活脫脫一個底層謀生活的苦勞力。
“烈馬揚塵”的主家是祖孫倆兒,爺爺大概六十許人,一付在塵世間摸爬滾打幾十年的小商販模樣,總是弓着腰,肩頭挂着似乎永不漿洗的毛巾。
别看上了年歲,老漢卻是耳目聰靈,手腳勤快,客人一招呼,他就會用最麻利的手法擦抹出貌似幹淨整潔的桌椅來。
小孫子大概十一二歲,虎頭虎腦的惹人喜愛,自古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家夥早就修煉得滿嘴跑馬,自己應付起兩地往來客商各色人等,足可謂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前夜,逃出生天後,知楓執弟子禮再次隔空遙拜大殿,按書簡說明小心閉合了大殿天頂,知楓便沒有絲毫遲疑,急行出谷。
三年多萬山千澤之地生活的經曆,使得知楓在群山中如鳥翺翔,迅速穿梭于山路、小路、大路、商路,知楓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但畢竟算是重返人間,再見煙火。
身上沒有銀錢,知少爺雖是肚餓心塞,卻做不出欺行霸市攔路搶劫之舉,無奈腹中饑腸辘辘,酒飯的香氣又何等勾人,知楓口水生生地幹吞着,兩隻賊眼爍爍放光,恨不能施展神偷三隻手弄點果腹的口糧。
正無奈躊躇間,小酒肆店家老漢仿佛背後長眼般甩過來一件裹着雜糧大餅的粗布衣衫,随後招呼道,“小兄弟幫着老漢照顧一下客商。”
迎來送往無數人,老漢那眼要多毒有多毒,一瞥間早已看出知楓窘态,觀察許久,看出知楓雖是被饑餓折磨得苦不堪言,卻還能強忍着沒有任何出格舉動,心下稍動,遂伸手相助,其方式卻不顯出施舍,免得少年難堪。
知楓默默起身,學着二人樣子開始幫着收拾打理起來,世間百态,凡者在塵。
一陣馬蹄急響,二三十騎從商道遠處奔馳而來,呼喝聲起,“茶道巡檢,客商止步!”
塵土飛揚,酒家裏一片嘈雜,多數客商慌忙起身,有的奔向自家貨物,有的四處翻看尋找路引。
衆人手忙腳亂間,騎馬軍士已四散開将“烈馬揚塵”團團圍住,馬鳴聲嘶中沖進一群身挎腰刀軍士打扮的漢子。
領頭之人約莫三十歲上下,瘦長臉,吊角眼,一臉苦相。站定後,這厮環視衆人并不說話,徑直走到一桌客商面前,抄起桌上酒壺,“咕咚咕咚”猛灌幾口,臉色忽地沉下來,“大家稍安勿躁,香河縣尉茶道巡檢!”
南沐國盛産茶葉,以味道醇正、入口留香名揚當世。
茶道大利,稅賦尤重,百年來已成爲南沐國重要的經濟來源之一。
富貴險中求,南沐國大小茶商爲了赢取巨額利潤,走私夾帶脫逃稅銀已成慣例。
今夏連續餘月,南沐與大芷交界地帶洪災漫天,商旅斷行,秋茶眼見得已經摘采烘焙十數日,要是不能賣出交易,壓存手中,新茶變陳茶,一衆茶商可要投河跳井血本無歸。
隻是衆人因爲手裏積攢了幾批的貨物,爲了途中少生變故,今次大多茶商倒是不約而同交齊茶稅,隻爲了能順利走完這次商旅。
誰都知道世情多變,水患對大芷和南沐的影響不同,兩國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有些微妙。
大芷雖然不是水患發源地,但受災卻重,以承祖爲最,東三郡皆受影響。而南沐由于境内多爲山地,水患也隻是阻斷商旅,百姓生計困擾卻少。
這一進一退,不但讓兩國間局勢開始變得敏感,各自朝堂之上也分别有不安分者蠢蠢欲動,頗有山雨欲來風漸起的架勢。
列侯小鎮歸屬香河縣管轄,乃南沐與大芷直接相鄰的主要結點之一,更是茶道商旅必經之途。
往年裏茶道巡檢就已十分嚴格,今次商路既開,各級官署管得上管不上的都是磨刀霍霍,嚴陣以待,生怕少分了一杯羹。
“本官香河縣尉陳數,奉令在此進行茶道巡檢,凡未在香河縣衙備案的茶商,今次一律不準參與商旅交易!”
話音未落,衆皆嘩然。
當世五國,官制上基本相同,地方行政都是遵循郡(府)、縣兩級配置,茶道商旅事關重大,管制權一直落在香河縣的上級甯河府,路引、稅條之類所謂完稅通商的證明也是由甯河府開具,從來與香河縣無關。
這香河縣尉陳數突然跑來這裏巡檢,擺明是要衆人二次吐血,這些茶商不瘋了才怪。
“我們這裏有甯河府出具的路引商簽,爲何又要巡檢?”
“辦茶道證明的時候可沒說還要再次巡檢啊…”
“香河縣尉的賦稅權管不了俺們…”
看到衆人七嘴八舌開始發難,陳數刷地抽出腰刀,直直砍進身前的桌面,“誰敢抗命,違背朝廷旨意者視同造反!”
一衆茶商瞬間沉默下來,雖說心中多有憤怒,但誰也不敢當這個出頭鳥。笑話,陳數再怎麽說也是朝堂命官,真的假的明面上也代表南沐國政權,自家如果不是豪門巨宦,誰敢和當權者頂着幹!
“你,拿出稅條,我們要開始巡檢!”,陳數說着将旁邊一直低頭伏于桌上的年輕客商推了一把。
陳縣尉萬萬想不到,這一推鬧出大事兒了。
突變豁起,沒等衆人反應過來,年輕客商同桌的幾個大漢忽地起身,其中一個聳身上前,探手一把揪住陳數的領子,另一隻手已經将陳縣尉手中腰刀搶了過來,勢若奔馬。
衆客商隻覺眼前一花,隻見陳數的腰刀已落到大漢手中,人也被拉得趴在闆凳之上。
跟随陳數來的衆軍士看到這情景,愣了一下,忽地湧上來,正待有所動作。
“爾等誰敢!”
大漢呼喝一聲,已經将腰刀架在陳數脖子上,衆軍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局面一下僵持起來。
尼瑪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殺朝廷命官,這都什麽樣的存在,翻了天了還!
陳數暴怒着想喊卻喊不出來,身子被壓在凳幾上動彈不得,隻是四肢亂舞,呀呀發出怪音來。
一直伏在桌上的年輕人直起身子,歎了口氣,“放開他吧,宵小之輩,也不怕髒了你們的手!”
大漢哼了一聲,松手同時伸腳一踢,也不知爲何明明正對着陳數,這腳卻一下揣在香河縣尉的腿彎處,“撲通”一聲,将其踢得跪将下來。
年輕人轉過身來,随手帶起一把折扇,刷地打開,姿勢耍的潇灑無比。
“公子我乃段凝眉,怎麽你還要查看我的路引稅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