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揚快抵達京城時,已是十一月的天,漫天飛雪,灑落飛檐瓦礫上,皚皚一片。光是看着便覺冷得滲人,更别說行走在這大道上。
車夫是濱州請來的,一路都冷的哆嗦,到京城附近時病倒了。駱言不願将時日拖在這路上,便給了錢他讓他在客棧養病,自己駕車回京。
安素和梅落在車廂裏照顧李悠揚,怕車子颠簸将暖爐的炭灰傾灑出來,特地讓能工巧匠制了幾個可以扣環的銅爐,這樣不解開銅環,怎麽颠倒都無妨。
李悠揚渾身裹着毯子,背也殿靠了床軟被,看着暖和,可臉色卻是青黃的,面頰深陷,緊閉的眼眸瞧不出是否仍有神。梅落坐在一旁看着他,隻要有一點動靜,就立刻問他可需要什麽。
安素見他睡着,便抱了暖爐出去,坐到駱言一旁,片刻就聽他輕責:“你出來做什麽,這麽冷的天,别凍壞了。”
駱言見她不進去,鼻尖和臉頰都凍的通紅,合着面上的白皙,甚是嬌豔,乖巧的坐在身邊,全然沒有要進去的打算。又說了一遍,卻見她微撅了嘴,一副我就是不進去的模樣,真想把她押回去:“素素你越來越擰了。”
安素笑了笑,紅唇皓齒,又往他旁邊挪了挪。
瞧着她又冷又擰的模樣,駱言很想伸手把她攬進懷裏,可手上還在揚着鞭子趕車。
到了李家門前,下人正在掃雪,錢管家站在大門口,見有馬車過來,瞧見趕車的駱言,忙讓一旁的下人進去禀報李四爺來了,自己領了人迎上去接人引馬車去後頭。
李仲揚如今任了閑職,基本是賦閑在家賞鳥看花,日子也過的悠閑,又有孫兒繞膝,享那天倫之樂。聽見四弟來了,讓奶娘看好孩子别抱到外頭冷着,便和沈氏出去了。
第一眼看到李悠揚,雖然穿着狐裘,可面龐瘦骨如柴哪裏還是那意氣風發的四弟,當真是看見他這人,過往的恩怨也覺得再沒什麽。李仲揚心中輕歎,上前道:“四弟。”
李悠揚強打了精神,笑道:“二哥。”
沈氏也是暗歎:“快些進屋裏吧。”
她雖知李悠揚患的是不治之症,可不曾想過竟會這般惡劣。
周姨娘看着他們幾人進了裏屋,也是嗫嚅:“怎會病的這麽厲害……”看見安素,心情好了些,與她回京離别時沒什麽兩樣,隻是挽起了婦人髻,面龐和身段倒不見什麽變化。
安素挽了她的手,微微笑着,娘親仍舊跟以往般,是個富貴的美婦人。可惜這話說不出來,隻好多笑笑。
李仲揚也不問李悠揚的病,讓他在這裏住下,又琢磨着明日去奏請聖上,調撥一個禦醫來瞧瞧。沈氏早早準備好了房間,又讓宋嬷嬷尋大夫開了藥膳,待會就照着方子做菜。
等見他面有疲累,兩人便退了出去,見了駱言才問李悠揚的病,又是一番歎息。駱言笑了笑:“李爺已經将生死看淡……嶽父嶽母不必傷感。”
安素無論聽幾回這話,都覺心底難過。無論是話的内容,還是那刻意隐藏起來的悲調兒。
一起吃過午飯,在大堂說了會話,沈氏便體諒的讓他們回房裏去午歇。等養足了精神,明日再帶他們去賞梅遊園。
駱言躺身睡了一會,卻睡不着,翻了兩回身,背後素手輕扯,轉身看去,問道:“吵着你了。”
安素搖搖頭,伸手撫他心口。駱言煩躁的心略微順平,抱了她說道:“我知道李爺回來要做什麽,他說過,他出世的地方是京城,因爲身體很差,你爺爺很疼他,就算去世的早,可記憶中還記得他父親的模樣。對他來說,那根不在濱州,是在這。落葉歸根……其實就是覺得自己要死了,才回來……李爺這是等死,是等死啊……”
尾聲顫抖,安素幾乎落淚,抱了他進貼胸膛,聽着那跳得十分不平靜的聲音,手又環的緊了些。
“我沒事,李爺都看開了,我也會看開的。”
安素知他忍的辛苦,就算是在四叔面前淡定如常,可心底卻也知道他的心思,于他而言,那是比親生父親還親的人,甚至更親……
沈氏已讓人去告知安然李悠揚回來的事,讓她有空便和宋祁回娘家。安然見四叔回京當天母親就送了這信來,隐約猜出了什麽。問了宋祁何日有空,卻是最近都不得空暇,因此尋了一日放衙便回來,和安然一塊回去,一起用了晚飯。
安然見了四叔,确實已是将去模樣,背後問了母親,才知四叔得的是肺癌。那病别說如今,就是在現世到了玩起也不得醫治。她在這裏不是沒有見過患了絕症的人,隻是看見自己的親人得了這病,心中難受罷了。
醫者陸續請來不少,可也多是說打理身後事。
李悠揚已然看開,稍有氣力還會帶着梅落他們去外頭走走。這日路走的太遠,傍晚感覺不适,回到家中吐了幾大口血,急了旁人一夜。快至淩晨醒來,見天色仍黑,黑的讓人心悸,動了動嗓子,喉中似有血咳出。身旁立刻有人輕聲:“李爺可是渴了,您别動。”
聽見這聲音,心下微安,片刻屋内的燈便亮了。梅落将一直在爐子上燙着的水打了來,以唇輕沾了杯裏的水,直至溫熱适飲,才扶起他,一點一點的讓他喝下。
喝了半杯,也不知有沒咽入胃裏,便又急咳起來,嗆了一大口血。
門外已有人敲門要進來,李悠揚擺手,梅落說道:“這裏有我就夠了,你們去歇着吧。”
門外登時悄然,梅落拿了水盆過來,給他擦拭幹淨,待他舒服了些,才道:“爺再睡會吧,天還黑着。”
李悠揚聲音低沉無力:“天亮了後,便去西郊宅子住。”
梅落眸色微動,應了一聲。這是……不願死在别人家,髒了别人的地。
見她要端着水盆似要走,李悠揚喚聲:“梅落。”
“我去放盆子,不走。”
“嗯。”李悠揚坐身在床上,想将被子扯上些,遮了那受冷的身子,卻使不上力氣。
梅落回來,立刻将被子提上,将他遮掩的嚴實,又拿了暖爐放在一旁:“可還冷,要再添一床被子麽?”
李悠揚搖搖頭,看着面龐清秀的她,問道:“我死後,你就跟着駱言吧,他不會虧待你的。”
梅落眸子微垂,看着潔淨的被褥說道:“跟……爺的意思是,給駱爺做妾麽?”
“是。”
“奴婢不會,駱爺也不會。”梅落終于是看他,“梅落的心思,爺知道,當日沒變,如今也沒。爺走後,我會爲您守墓,守一世。”
李悠揚冷笑:“一世,我從不信什麽一世,一兩年還好說,等久了,你會受得住?還是早早尋人嫁了,我自會給你豐厚的嫁妝。”
梅落不語,隻是靜坐床沿,默了許久,才道:“您何必這樣糟踐我,又何必這樣……糟踐您自己。”
李悠揚頓了頓,從她臉上挪開視線,半日歎息:“不值得。我救你一命,并不是要你将它還給我。”
“嗯,梅落明白。”她微擡了頭,清麗的面上淺含笑意,“可是已經放不開了。”
一雙明眸已是水潤,清淚在眼眶中微微漾着,似乎再多用些力氣說話,那淚就會滾落面頰。
李悠揚想起十多年前,他救下梅落,抱着那小姑娘,傻了一夜的她回過神來,哭成淚人。一别多年,卻早已長成個倔強堅強的姑娘,如今這一恍惚,才明白其實梅落仍如以往,還是那需要人護在懷中的姑娘。
梅落微轉了身要離開,不願在他面前落淚,起身之際,手卻被人握住,驚詫回身,李悠揚目光輕柔看着她:“我們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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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李悠揚和梅落要成親,沈氏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無論如何,不管時日有多少,還是将這事辦了。因李悠揚身體極差,許多禮儀也從簡了。直到拜堂時,才由人攙他出來,拜了三禮,便送回房裏,洞房也沒多鬧。
似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成親後的李悠揚面色好了許多。熬過臘月,安然過了年,衆人高懸的心都希望,那病不過是誤診,亦或是老天爺不忍,賜了福瑞。
隻是到了二月,那病似乎一夜襲來,一連幾日都無法下地。
李悠揚又在半夜醒來,屋外仍是漆黑。他不大喜歡京城的寒冷,可在這離家近的地方,卻更安心。身子微動,旁邊的人便起來了,他伸手攔住,聲音斷續:“我無妨,就是醒了……”
“嗯。”梅落聽着他的呼吸,直至起伏均勻,才稍稍安下心來。
這日風和日麗,難得的好天氣。李悠揚見日光十分好,讓人搬了他到院子裏曬曬。搬離了李家大宅,在這小宅子裏,倒更安心。
他微微睜眼看着滿園□□,想起兒時,父親還在,和兄長姐姐玩耍,和睦融洽。他不小心摔倒,兄長伸手将他拉起,姐姐問他可摔疼了。那時的日子,約摸是他最爲開心的時候。
“流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淺聲低吟,猶似夢呓。梅落取了熱水從了一壺好茶過來,見他睡的安穩,沒有打攪,見他手露在外面,伸手握住要放進毛毯下,可那手,已是冰涼,再無暖意。
梅落怔愣,雙淚悄然滾落,握着那手,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