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從房裏出來,下了樓,就見那來請自己的男子從客棧柱子後走了出來,聲音頗沉:“胎兒可安好?”
大夫說道:“倒無大礙,隻是這位夫人到底是比不過年輕太太的身體,還是應當小心些的好。”
趙護衛點點頭,想上樓上去見李心容,又忍住了。從她說有身孕以來,已經快三個月,再不敢面對面見她。昨日護在後頭,見她不小心絆倒,捂着肚子甚是慌張,最後還是沒上前扶她。今日請了大夫來,不用說,她也知道是自己請的。
他多希望皇上能夠壽與天齊,那樣他就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李心容……他一定是要殺的……這是他的職責,不能辜負聖上對他的信任。不對……他已經辜負了,所以不能一錯再錯。如此安慰着自己,似乎才放開了些。正要隐沒在客棧,暗中守護,就見天邊飛來一隻白鴿,撲哧落在地上。握劍的手立刻青筋暴起,俯身将鴿子抓在手裏,取了它腿上的紙條兒,松手将它放了。
李心容正準備午歇,就見趙護衛進來,她立刻起身,未掀被子,隻是看着他。趙護衛往她肚子的方向看了看,被子遮蓋的好好的,不過三個月不到,估計也看不出什麽。這是……怕孩子冷了吧。他竭力避開她的目光,說道:“聖上要見你。”
李心容頓了頓,抿了抿唇:“如今去見他……你是讓我去送死,還是要讓你自己送死?我回來不是爲了見他,是爲了見家人最後一面。”
趙護衛沉聲:“聖上旨意不能違背。”
話落,就見她赤腳跑了過來,轉瞬抱住自己,愣了片刻,便聽她說道:“我不去見他,趙大哥,我們私奔吧,走的遠遠的,再不要見到賀奉年。找個深山老林,就我們兩個人,平靜的過一世,豈非很好?”
聲音如蜜,叩進耳中,聽的他幾乎要伸手回抱,答應她的話。隻是片刻,忍了心中的期盼,冷聲:“聖上要見你。”
李心容身子微僵,緩緩松了手,直勾勾盯着他:“好得很,聽你的就是。在我眼中,賀奉年不是最可惡最薄情的,你才是……既然如此,爲何又不讓我落胎。你要的是這個孩子,等賀奉年死了,你一樣會殺了我。”
心中雖然是這麽想,但不知爲何,總是覺得不忍和痛心。他強壓心底湧起的情愫,他是喜歡李心容,可不願意承認,也不想任其發展。
李心容回到床邊,穿上衣裳鞋子,坐在鏡前挽發插上珠钗。略施粉黛,點了紅唇,又是一個美豔婦人。
趙護衛看着她如此專注的上妝,喉間便痛的發澀,唯有在見聖上,她才會如此妝扮吧。方才還說要和他私奔歸隐,一轉眼就精心打扮奔向别人懷中。他薄情?她薄情才對!
飄香樓雖然不是京城最好的酒樓,但是自釀的酒非常美味醇香,酒壇一開,滿街飄香,故而得此名。
這個由來,是李心容說的。
二十八年前的李心容說的。
木公公見賀奉年要喝杯中酒,鬥膽上前:“聖上,喝酒傷身呀。”
賀奉年滿面疲憊,隻是想到當年李心容歡喜的蹦在前面和他說那些話,冷厲雙眸中也微有神采。木公公見勸不動,便重新退到一旁。一會聽見低沉有序的敲門聲,輕步去開門,見了男子後頭的白衣人,微點了頭。招了屋裏的侍衛出來,一同退走。
李心容看着賀奉年,面向窗外,背影又消瘦許多,眸色微頓,緩步走了過去,和他一塊看外頭景緻。
飄香樓已經是家老店,當初建了兩層高,周圍的店鋪至少都是三層高,一眼看去,卻是别家牆壁,哪有什麽風景。
李心容尋了椅子坐下,說道:“你要這麽坐多久?”
賀奉年這才偏身看她,看了一會才道:“前段日子,我見過你侄女,她長的十分像你,可舉止說話,卻完全不同。”
李心容目光仍看前方,應聲:“嗯,她自小就長的像我。你倒沒吓着她吧?”
賀奉年淡笑:“沒有。”他抓過李心容的手,仍舊纖長,卻也能感覺得出不似以前那樣順滑,卻十分親近,“後宮妃子有多少我不知道,隻是我知道的是,沒有一人像你,你與她們不同。”
李心容淡聲:“不過是沒人像我這樣膽大,敢抗拒你,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如果我當年進宮,你也會如此看我。”
賀奉年沒有反駁,也沒有點頭,隻是說道:“我不知道。”
兩人又是默然。
李心容聽着那刻意替換的“我”字,卻覺十分不符合他的脾氣。她倒是甯可看見那高高在上永遠傲氣的賀奉年,也不要看到這樣的他。強硬慣了的人溫柔起來,反而讓她覺得不安,無由來的不安。
靜默了許久,賀奉年忽然将她拉到身邊,捧着她的腦袋直盯着她,目光炯然:“心甘情願一次可好?”
李心容眸子微頓,長眸看着氣色頗差的他:“賀奉年,你半隻腳已踏入黃泉路,最後見我,想的卻是讓我心甘情願服侍你?”
賀奉年想也未想:“是。”
他這一生,什麽都得到了,就是沒有得到李心容。哪怕是她做戲的也好,他也可以騙自己。
李心容氣息微屏,緩緩墊腳,身子微顫。一如當年,在青蔥榕樹下,她第一次吻了那年輕男子。
她也想騙自己,兩人其實一直沒變,仍似初見,那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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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容從房裏出來,已經是傍晚,夕陽斜落,晚霞映照而來,染紅了面頰。趙護衛見她要走,正欲跟上去,木公公喚住了他,低聲:“聖上要見你。”
趙護衛心中一驚,莫不是被發現了?不過細想又不可能,如果真的知道他染指李心容,聖上怕早就殺了他,又怎麽可能和她在房裏……定是雲雨了一番吧。心思頗爲沉重,進了裏面,連頭也不敢擡。
許久才聽那男子緩聲,聲音頗沉:“朕歸西後,你……立刻殺了她。”
“是。”
“朕許她在京城住下,但不許她與李家人相見。”
“屬下定不會讓她踏入李家半步。”
李心容沒有打算回家,于她而言,漂泊得慣了,就沒了家的感覺。而且二哥二嫂待自己到底不如母親那樣盼的親切,況且二嫂知道自己和賀奉年有瓜葛,怕自己去了,也是讨人嫌。
夜裏,尋了個客棧住下,小二剛端了飯菜來,趙護衛便出現了。李心容看了他一眼,神色略淡:“你來做什麽。”
趙護衛并不上前,站的稍遠:“孩子……可還好?”
李心容輕笑一聲,冷冷看他:“若是不好呢?你會找賀奉年算賬?折騰沒了就沒了,你問這話,未免太多餘。”
趙護衛未再出聲,甜起來時可以膩死人,冷起來也足夠無情,他突然發現跟在一旁這麽多年,仍是不懂她。聽着她這麽說話,心底竟是不好受的。這才覺得,不知何時,自己的心情也會随她的一言一行而變化了。
李心容擡手捏着眉心,搖頭低聲:“不能怪你……我爲什麽要怪你……”
趙護衛面上緊繃,擡腳往前,蓦地反應過來,轉身走了。再往前,他就真的下不了決心殺她了。剛背身,就聽見她幹嘔的聲音,十分難受。他頓了頓,步子更快,尊嚴就離開了這裏。
八月十日,皇帝駕崩,皇後宮中暴斃,新皇登基,改國号爲順昌。
消息傳來,民間已在準備歡慶中秋的活動一律停止,禁止婚嫁紅事,舉國同哀。
趙護衛聽見這消息時,驚愕愣神半晌,往客棧走的每一步都覺艱難。手中提着的安胎藥更是沉重,快進大門時,終于是将藥扔了。那掌櫃見了他,說道:“可是趙公子?方才地字号的姑娘說,她在平原林中等您。”
他默了片刻,心底無端起了怒意,爲何她不逃,偏要在那裏等。當初他第一次被師傅領出宮門,便是在那個小樹林中,師傅指着遠處那馬車對他說道:“從今往後,你便負責保護那姑娘,切莫辜負了聖上的信任。”
随後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姑娘俯身出來,盯來的雙眸閃着警惕,睿智而又抗拒。
如今她選擇在那樹林中死……所以說,她心底喜歡的人,其實是自己,而非賀奉年。趙護衛心中頓覺有絲絲殘忍的甜蜜,那樣的女人,喜歡的是他,而不是那萬人之上的皇帝。
進了樹林,便見李心容仍舊是一襲白衣,平靜的站在林中,微微仰頭看着從樹葉中穿透而下的碎光。伸手接入掌中,暖暖的。聽見踩着葉子的輕步聲,她緩緩轉身,看着他,淡笑:“你來了。”
聲音毫無波瀾,似乎根本不知自己要死了,聽不出一點面對死亡的驚恐。
趙護衛第一次發現自己握不住手中的劍。
李心容輕歎,語調染了傷愁,輕手撫上肚子:“我本以爲,有足夠的日子生下他。趙大哥,連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無悔,無論男孩女孩,都可以叫這個名字。”
趙護衛愣了愣,無悔……無悔啊……哪怕是他要親手殺了她,哪怕是他和她做了男女之事卻不負半分責任,她仍要讓孩子叫無悔。
李心容面上微綻笑意,笑着笑着,便落了淚,哽咽:“若是再多一些時日……那該多好。這是我與你的孩子啊……”
趙護衛心蓦地一抽,沉聲:“不要再說了。”
說罷,已經拔劍,一步一步往她走去。他自小就随師傅進宮,聽的全都是爲皇上效力。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沒了自己,隻有皇命。賀奉年要李心容死,他唯有遵從,哪怕皇上已死,他身爲暗影,也不能違背。走的近了,才發現她的肚子微隆,說不定孩子長出四肢了,有思維了。他會不會知道自己的親爹要殺他,還有殺他的母親?
走到近處,李心容已垂下手,看着他分外平靜,眸目黯淡無光,淚仍如清流:“很久就中秋了,家人團圓……我可以和孩子在黃泉路上做伴,也好,也好……”
趙護衛身體僵硬,孩子、家人、團圓……黃泉路。他閉上眼眸,不願再想。手中的劍忽然被拿起,睜眼看去,便見了她含淚的絕望眼眸,顫聲:“來個痛快吧……你便可以去尋别的姑娘,成親,讓她爲你生個孩子,好好的活着,忘了這些事。是我累了你二十幾載,今後不會再連累你了。”
他猛地将她的手撣開,退了三步,呼吸幾乎停了。愣了許久,才說道:“今日别離,就當作再未見過……”
李心容愣神:“趙大哥……”
趙護衛喘了幾口氣,似乎這幾口氣要耗盡了他的氣力:“你别回京,否則還會有人殺你。走吧……帶着孩子走。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照顧你,自此陌路人。”
他怕自己反悔,更怕自己不反悔,見她仍是怔愣,顫顫提了劍便走了。當真是左腳輕松,右腳卻沉重異常。
仍在原地的李心容看着他漸行漸遠,直至隐沒在樹林深處,那柔弱堪折眸意,卻漸漸斂起,唇角微微抿笑。賀奉年太心軟了,找的人也太心軟了。趙護衛心思細膩,看着她二十幾載确實是最佳人選,可是他忘了一點,心思越是細膩的人,反而想的更多。她在他眼中,不過是個被迫背井離鄉的可憐姑娘,還是個毫無反抗能力,自暴自棄,最後想在他身上得到慰藉的人。
這樣的男人,哪裏會憐惜女人,隻是他年紀輕輕就被迫放棄家人假死,心中定然有所遺憾。那她便給他造一個家。他有妻子,也快要有孩子,若是他殺了自己,那就等于讓他在中年時又放棄一個家,還要他親手殺了妻兒。
隻是他不知道,這不過是她的局中局。
早在猜到賀奉年要殺自己,她便有意誘惑他,爲的就是今日的逃生。她已被賀奉年毀了半生,若是這命也要陪他一同去見閻王,倒不如在當年就死。
從宮中隐約傳出賀奉年身體不适,後又除了二皇子黨羽,她便知道賀奉年時日不多。假借醉酒誘了趙護衛,待聽得他特赦當年一衆被貶谪的大皇子左右臂,便尋了個與皇城相近的客棧,就爲了能早些知道皇城傳來的消息。她早早就趁着趙護衛不注意賄賂了店小二。待告訴趙護衛自己有孕,讓店小二去尋大夫來,實則已經讓他收買了大夫,謊稱她确實是有了身孕。
在趙護衛眼中,她根本沒有機會賄賂大夫,因此大夫說的話,他不得不信。她算的不錯,得知自己腹中有了孩子,他便沒有再靠近。他的性格就是如此,碰了自己是男子本能,但是骨子裏還有身爲皇族侍衛的傲氣,兩種感覺糾纏在一起,根本不想也不敢靠近自己。後來再找來的大夫,她要賄賂起來,也就輕而易舉了。
賀奉年要她死,她怎麽會甘心。她真願這世間有地府,讓他知道,自己沒有死,沒有陪着他一塊死。想到這,唇角抿起的笑意更冷更深。想到那個男人,胃便有些不舒服,不知怎的,心口悶起惡心,俯身想吐,卻是什麽都沒吐出來。
順了好一會氣,她才想起爲了騙趙護衛,自己曾特地研究過女子懷孕的症狀。心頭一顫,附手在手腕上點指脈搏,不會太有力,也不會太無力,是滑脈,也就是喜脈。她蓦地冷笑,就算是死,也要留個種在她肚子裏。
她歎了一氣,輕撫肚子,呢喃道:“你便叫無悔吧……”
無悔無悔,無所悔恨罷了……其實連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恨還是不恨。
想到這二十多年的噩夢終于過去,她伸了個懶腰,沐浴在零碎的陽光下,默默想着,穿來這個世界這麽多年……終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