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街道的綢緞莊早就不見厚實料子,扇子鋪已挂得琳琅滿目。
安然讓下人去冰窖鑿了冰來,用尖銳的刀削成薄薄冰屑,勻在碗裏,倒了春季釀的酸梅汁,和在一起。酸中帶了甘甜,甜中又透了冷意。在沒有制冰的年代,這份冰涼也是一種難得的好味道。
在濱州的時候宅子裏沒冰窖,就算有,母親也不會在那種時候買那麽昂貴的東西。回到京城趙氏要她養身體,從不許她喝生冷之物。後來生下栗兒,到了這夏日,終于是可以解饞了。
一碗入腹,悠哉的倚在窗前看外頭明月,如霧萦繞似仙,悠閑得很。婢女扇着小扇,涼風習習,惬意的幾乎入眠。
春桃俯身輕聲:“少夫人,乏了便去睡吧。”
安然右手肘撐在窗台,手背輕托面頰,哪裏願意去睡。她和宋祁約好了,明日他休沐,要一同去買些時新的花草裝點李家大宅。若買的太早,還得讓人日日過去瞧着。約摸到了月半爹娘就回京了,明日去買正好。
“春桃,去取我的東陽酒來。”
春桃應聲,退下去拿酒了。雖然天熱,但喝冷酒到底不好,稍微溫了溫,才端了進去。斟了一杯,安然剛拿了杯子,就蹙了眉。拿在手上并不喝,有些酒溫的熱了,反而失去了許多它原本該有的美味。瞧着白瓷杯中琥珀色的光澤的酒,似傾瀉了一杯的月光。等酒涼了,才喝下。喝了三四杯,過了會,酒勁沖來,便略有些醉了。
“少夫人,莫再喝了罷,再喝就醉了。”
安然笑笑:“春桃,你聽過岑參的‘戲問花門酒家翁’沒?”
春桃笑道:“奴婢大字不識幾個,不曾聽過。”
“他有一句詩,十分悠然‘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酒不是壞東西,隻是喝的人不知節制,不理醉酒後果,醉在酒中,人們才覺酒不是什麽好玩意。可殊不知,喝酒的人才是罪魁禍首,爲了将自己的罪責撇幹淨,卻說是酒的緣故。”
春桃笑笑:“少夫人說的确實有理,隻是酒喝多了,即使不醉,也傷身的。”
安然伏在窗邊,擺擺手:“将酒拿出去罷。”
春桃将酒端走,又怕她真醉了,送了一碗醒酒湯去,剛進院子,見宋祁回來,欠身說道:“少爺。”
宋祁看了看那湯水,鼻尖微動:“安然又飲酒了?”
春桃笑道:“倒沒喝醉,隻是怕少夫人有醉意。”
宋祁淡笑:“她的酒量倒沒這麽淺。拿給我罷。”
兩人素來恩愛春桃也知曉,便交給了他。宋祁進去,便見安然穿着薄丨衫倚坐窗前,微仰了頭瞧着窗外,青絲長發散在肩旁,側臉淨白紅丨潤。喚了她一聲,便見她擡了含着醉意的眼眸,秋波粼粼,更添了幾分嬌丨媚。淺淺一笑,唇紅齒白:“回來啦。”
宋祁瞧着她,這……确實是有些醉了吧。
安然笑道:“宋哥哥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宋祁笑笑,摸了摸她的額頭,略覺滾燙:“喝這麽多酒,可是醉了,先喝了這醒酒湯吧。”
安然笑道:“哪裏喝的多了,才四杯。我還想喝來着,春桃就勸我了。要不陪宋哥哥喝一杯,夜色好得很。”
宋祁真怕她喝醉了,夜裏鬧酒,惹的頭暈。讓她喝了醒酒湯,說道:“明日還要去買花草栽種,早些睡吧。”
安然點點頭,扇子輕扇:“爹娘就快回京了,恐怕這京城又有許多人在夜裏商議事兒了。”
前丞相回來,擺明了是翻身的意思,李家“故交”恐怕都要覺得寝食難安了。當年李家落魄,衆人避之不及,安然也知道這不過是官場定律,但明白歸明白,想說不恨平日裏相交甚好的人,也是不可能的。
隻不過以爹爹的脾氣,不會主動再去聯絡,但也不會再和前來求好的他們再有什麽羁絆。如此也好,落個清靜。
宋祁聽她主動說起朝堂的事,就知她真的喝多了。平日裏的安然從不會和他說這些,朝堂的事永遠被堵在家門外。宋家宅子裏的事才是她放在第一位的。男主外女主内,這點倒是真的。他坐在一旁摸摸她的頭,笑道:“明日還要去宅子裏添置花草,早些睡吧。”
安然點點頭,歪頭靠在他肩上,寬厚的肩膀讓她分外安心:“當年爹爹入獄,我每日都在爹爹給我建的書房裏坐着,就想着這不過是夢,亦或爹爹忽然進來,責罵我又睡在書窩裏。那時家裏上下氣氛陰郁,我不忍看着娘親那般。後來爹爹回來,雖然被貶官了,又被貶谪到濱州,可我仍很高興,非常高興,至少是平平安安的。”
宋祁輕撫她一頭雲瀑青絲,輕聲應着,沒有打斷她呓語般的聲音。
“所以宋哥哥在官場,一定要自律,不要……不要再讓安然如此擔心。”安然抱着他的腰,頭埋的更深。
“嗯,一定不會教你擔心。”宋祁素來少許諾人,可對安然,卻是許了一次又一次。身在大羽國權勢最牢固的官家,他不必對什麽人斬釘截鐵的承諾什麽,隻有别人對他承諾。可唯有安然,是他許諾的最謹慎卻又最願意的。
安然笑笑:“嗯。”
迷迷糊糊的又說了些話,聲音越發的輕,呼吸也漸漸勻稱,直至确定她完全睡下了,宋祁才小心挪開她緊抱的手,将她抱到床上去睡。夢中的人眼眸緊閉,雙頰如染桃紅,唇瓣更是潑灑胭脂般,低頭吻了一記,印上紅唇,如飲了甘泉,心頭灑了溫水,燙的心頭微動。
給她蓋好被子,這才出去洗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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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安然起來的晚了,昨晚宿醉,半夜睡的不好,途中宋祁給她倒了幾次茶,連帶着他也沒睡好。兩人早上一對眼,便都笑了笑。用安然的話來說,那就是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
宋祁不許她起來:“再睡會吧,母親今日要去上香,并不用請安。父親也沒休沐,今日家中,我們最大。”
安然也樂的自在,打趣道:“我在娘家是做老四,在這呀,托您的福,搖身一變做老大了,弟弟妹妹都得喊我大嫂。”
宋祁失聲笑笑:“越發的皮了。隻是這一聲大嫂喊來,也是要盡大嫂的職責的。”
“嗯。”安然笑道,“會努力做好,不讓爹娘和你擔心。”
兩人在被窩裏說了會話,說到興頭,又趁着晨起前親熱了一番。
用過早飯,兩人便去了李家安置花草。
幾日前已經清理好了李家院子的雜草碎石,裏外也打掃幹淨了,安然親自指揮将那些盆栽放到各個院落屋裏,前院的竹子也修剪了一番,看着利落多了。等弄完這些,已快到中午。
宋祁攜安然去附近酒樓食用午飯,等下午再去“督工”。
久未和他在外頭用食,安然也覺心底舒暢。便和他商議去遠一點的尋仙樓,那兒的三樓窗外,風景十分好。
一路往那走去,路上還見了幾個宋祁的同僚。到了尋仙樓,要了個廂房。裏頭幽靜,外頭天穹湛藍,清風徐徐,确實是個賞景的好地方。
宋祁對吃的要求并不太高,也不求精細,跟安然一起後,對吃的上心起來,琢磨了五湖四海的菜系,倒也覺有趣。隻是京城酒樓衆多,平日也多在兵部吃,少研究這些。安然許久沒回來,嫁了他也多是在家裏吃,和其他官夫人在外遊園也是在府裏擺宴,酒樓有什麽新菜式也不知曉了。
問了小二,小二見兩人面生,還以爲是外地的商客,興緻勃勃介紹了酒樓菜色。
安然笑道:“這麽多倒不知道點什麽了。”
宋祁想了片刻,對小二道:“三道熱菜,一道涼菜,加個湯,飯後再端甜點上來。這些菜都取你們酒樓賣的最好的。”
小二當即明白,笑道:“客官可真是個會點菜的。”
安然笑笑,等小二下去了,也抿嘴笑了笑:“這法子确實好,不會瞎點,又不用他一一說明浪費時辰。”
宋祁淡笑:“平日裏琢磨出的懶人法子,無暇聽他們繁瑣介紹,菜名聽着又都是可口的,可實際端上來卻不同,吃了幾次虧,就用這辦法,倒沒一次出錯。”
安然頗爲同意:“确實是,像那什麽龍王獻壽,其實就是蓮蓉餡料的壽包,魚躍龍門就是醋溜魚,最離譜的是粒粒金顆就是蛋炒飯。叫這些名還偏偏挑不出錯來。”
宋祁笑笑,深以爲然:“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名堂倒是華麗。”
安然搖頭歎道:“所以瞧着名字好聽的,還得從小二的嘴裏撬出那食材到底是什麽,才安心。”
說話間,菜也上來了。按着宋祁的“懶人點菜法”,這些菜确實沒點差,都好吃的很。
吃過飯,兩人又回了李家。剛去那,就見了趙氏。
趙氏上香回來,下人報小兩口不在家裏吃飯,宋成峰又不得空,自己和幾個姨娘庶子女吃了飯,便想着來這看看。想到沈氏要回京,自己也歡喜。她自知脾氣不大好,能和自己交心的也隻有沈氏。好友離開多年,也挂念。隻是不便聯系,到底是有自己的家要顧着。對安然好,實際也算是間接的補償。
趙氏待了一會,瞧見屋裏屋外都布置的差不多了,果然是安然自己的家,處處都熟悉。便将她路上買的幹花讓下人放屋裏好驅散久沒人住的黴味,就回去了。
傍晚李家大宅已經布置妥當,安然瞧着,心下更是舒服。鎖好大門,就等着爹娘回來。上了馬車便挨他緊些,拉了他的手說道:“别人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得來的女婿孝不孝敬也不會有人說閑話。所以我瞧着許多做女婿的,對嶽父嶽母也沒多少好的,可宋哥哥不同,比我這做女兒的還上心。這是爹娘的福氣,也是安然的福氣。”
宋祁知她更親近信任自己了,這幾日這樣甜蜜的話他也聽了不少,句句都是貼心的。倒不覺矯情,這樣溫柔體貼的妻子,也很好。
回到家裏,安然便抱了栗兒玩鬧。
栗兒乖起來很乖,但鬧起來也吵的不行,安然哄不大住,宋祁抱過來逗逗卻立刻止哭,可教安然吃酸醋。
問了奶娘栗兒今日可乖巧,聽見他沒哭,乖得很,也放下心,李家大宅的事安定了,她也多些時間陪他。抱着他輕搖,笑道:“外公外婆就要回來啦,栗兒開心吧。”
趙氏瞧着好笑:“栗兒才多大,你就想他應聲啦。”
安然笑笑:“就算是會說話了也不說吧,都說栗兒不笑不哭時像他爹,那樣說來,肯定是寡言的。”
趙氏說道:“那可不是,晨風小時候可愛哭了,一哭就鬧的府裏上下雞飛狗跳,隻有等老爺放衙回來,才能把他逗樂,跟栗兒一個模樣。”
安然像是發現新大陸,看向宋祁,原來像一盤冷面的他,也讓人這麽頭疼過。宋祁面有窘迫,輕咳兩聲:“娘,這種陳年往事何必再拿出來說。”
趙氏笑意更深:“這裏一個是你母親,一個是你妻子,還有你兒子,這事不說,還要當着誰的面說?”
宋祁幹脆抱了栗兒過來,讓她們婆媳倆挖掘他們兩父子的“尴尬事”去,男子跟女子果然還是有差别的,他還是跟兒子一起做大老爺們,不和她們一塊閑說往事。
說了一會話,見栗兒也困了,宋祁便讓奶娘抱他回去睡。
洗浴回到屋裏,過了片刻安然也回屋了。便放了手裏的書,問道:“等嶽父嶽母回京,也要些銀兩打點,我已經備了些。”
安然明白,坐在他一旁拿了剔燈杖剔了蠟油,撥高了些,燭火登時更亮,映的兩人面頰生紅,笑道:“宋哥哥是怕我拿嫁妝去,讓爹娘知道不高興?”
宋祁淡笑:“在這大家子的習慣就是如此,嫁妝可補貼夫家,但再用回娘家,就是天大的錯事,即便那全部嫁妝都是你爹娘給的。所以還是用我的罷,免得招來閑話。”
安然點頭:“還是宋郎細心。”
“我這幾日約摸會比較忙,你若想起還有什麽要置辦的,就且去辦吧。就怕我忙起來忘了。”
安然見他事無巨細,都上心得很,真覺這夏夜的燥熱都少了許多:“你呀,隻管主外就好,家裏的事我會辦好的。不要兩頭操心,那樣太勞累了。”說罷,又伸手瞧他發鬓,“可别讓我見着銀絲,不然我非得難過。”
宋祁笑笑,握了她的手:“哪裏操勞了。你生栗兒時辛苦,不想你勞累,等過了半年一年,我們這院子裏的事都交給你打理就是,心裏别憤懑我這做丈夫的搶了你的管轄地。”
安然撲哧笑笑,被他逗樂了:“嘴甜,反正你主外,我主内,沒勞累這一說。”
宋祁微點了頭,算是答應她了。兩人相視笑笑,皆是暖流在心,愈發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