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公離開後,還是春桃喚安然,才回過神來,起身時略有些不安,賀奉年見自己做什麽,還是在宮外見。她又想到,自己要出門的事是一大早趙氏安排的,中間約摸是用了一個時辰,賀奉年總不會未蔔先知,那就是說,宋家其實也有他的人吧。
從寺廟出來,安然便跟春桃說想去嘗嘗清風樓的菜。春桃一聽完全理解,别說這主子吃了一個月的月子菜膩味了,就連她這端菜進去的下人聞着也想吐了。一出屋裏就奔向酒樓嘗菜,絕對是正常的。
到了清風樓,安然問道:“天字号的房可空着吧?”
掌櫃上下看了她一眼,笑道:“空着呢,喜子,領路天字号。”
安然讓馬夫和其他下人都在門口候着,隻領了春桃上去。一來怕人多驚擾聖駕,傳出去也不好。二來如果真有什麽事,春桃也可以報個信回家。
到了樓上,小二打開房門,安然便讓她在外頭等。春桃難爲片刻,見她神色微擰,也不敢多言,便侯在了外頭。
這間天字号十分大,一眼看去,裏頭擺飾也甚少。往裏走了七八步,繞過屏風,便被人攔住,連腰間的刀劍微微出鞘聲都聽見了。她嘎然頓步,前頭便有人說道:“退下。”
聲音無力,那攔路的四個侍衛卻幾乎是同時退下了。待他們退到兩旁,才看到坐在前面的人。第一次看見未穿龍袍的賀奉年,青色薄衫,不帶半分戾氣,隻是鬓有銀白,臉上也有了滄桑之感,上回沒細看,如今一瞧,似乎是一夜衰老。
賀奉年擡頭看去,眼眸一如既往的冰冷:“坐下。”
安然回神要欠身問安,又被他冷聲攔下,便隻好坐在圓桌對面,僵如雕木,心懸半空。
賀奉年飲完手中的酒,将空酒杯放在桌上,聲調依舊冷:“斟滿。”
安然拿了桌上酒壺,碰及瓶身,頓了頓:“冷酒?”
賀奉年眸色微頓:“冷的又如何?”
安然默了片刻:“我爹也喜歡喝冷酒,但母親常說冷酒傷身,因此不讓爹爹多喝。有時候實在擰不過了,也要備些熱食暖胃。”
賀奉年終于是笑了笑,雖然笑意仍冷,看了她一眼,說道:“木公公,上些熱菜。”
木公公應聲,從屏風出來,卻不是往正門,而是直接往前,這廂房,連着另一間房,從那兒出來,可以去樓下。守在門口的春桃便什麽也不知曉的站着,一心等着夫人出來。等那小二上菜,她還奇怪,夫人什麽時候叫了菜?
賀奉年見安然略拘謹,淡聲:“不必猜疑什麽,隻是出來走走罷了。”
安然盡量不與他目光對上,安靜斟酒。侍衛早就背身而站,如石雕不動半分。
良久,賀奉年才道:“不過一個月,李卿家就要回京了,你們李家的宅子,明日就去清掃吧。”
安然心頭跳了一下:“謝聖上隆恩。”
那藏不住的瞬間歡喜到底沒躲過賀奉年的眼睛,細看了她好一會,才道:“确實像……卻又不像……”
安然不多言語,總是盯着她的臉看,怕隻是因爲她和三姑姑長的像罷了。
賀奉年說道:“你要問什麽隻管問,你不是早就發現你姑姑身邊有侍衛出沒了麽?以你的聰慧,總不會猜不到。”
安然起酒壺的手勢猛頓:“聖上……早就知道了?”
賀奉年笑的甚是涼薄:“皇城的事,又有哪件能瞞得過朕。”見她沉着不動聲色,說不像……其實也是像的……菜沒有動幾筷,酒倒喝了不少,“初見她,不過十五的年紀。我當時在避暑山莊養病,她迷路了敲門尋水喝。”
說起往事,安然終于從他的眼裏看到除了帝王慣有殘酷外的感情。她很想問,爲何兩人會有今日局面,可想想還是算了,多舌必遭禍。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些侍衛仍是不動半分,似乎隻要不是賀奉年有指令或者察覺到有危險,就絕不會動彈。
賀奉年說到這,頓聲不再說,後面的事……恍若滿空陰霾,若記憶能停留在那雨夜前,就好。
“如今她近在皇城外,朕卻不能見她。朕不想讓她看見朕如今的模樣,形容枯槁,再不似當年。”
安然再不給他斟酒,輕聲:“聖上少喝些吧。”
賀奉年也不再勒令她斟滿,說道:“你姑姑是個狠心的人,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狠心的女人。”
安然動了動唇,到底還是說了:“能讓聖上如此的人,太簡單又怎麽配得上。”
賀奉年怔松片刻,忽然笑了起來,絲毫不在意門外的人是否會聽見。安然看着他笑,第一次覺得……他實在可悲,非常可悲。政績上豐功偉業,鎮内亂,平外敵,興朝政,連立太子的事,也小心翼翼早早部署,不廢一兵一卒,爲太子的登基鋪平大路,甚至是如果太子不做出格的事,大羽國至少還能安穩十年。
偏是這樣一個人,卻讓她由心覺得悲憐。
從天字号出來,安然已完全沒了先前進去的不安感,他開始說三姑姑的事時,帝王的壓迫感全然消散,不過是個垂死之人在絮叨往事。她終于明白爲何賀奉年選擇這個時候肅清朝政了,隻因他快死了吧……一個時辰的飯,咳血六回,偏還要不斷的喝酒。
回到家中,因昨日家中剛擺了滿月酒,今日也無其他官婦登門拜訪,回來的雖晚了些,但趙氏也沒責怪她,倒問她在外頭這心走得可舒服,怕她悶出病來。況且如今有了孫兒,安然在宋家的地位更不同往日,婆媳兩在族人面前也更得看重,當然又免不了又得了些繼續開枝散葉三年抱倆的叮囑。
安然頭胎生的痛苦,趙氏在家也不說生孩子的話,把身子養好了,生的孩子也健康。栗兒是不足月出生的,她還擔心了許久,等足月了抱出來給大夥瞧,都說個頭和足月的沒區别,面色紅潤,雙眸有神,一看就是聰慧孩子。隻是孩子不能誇獎,随意說了些卻也讓趙氏欣喜,更是疼愛。
才剛回房洗了個臉,下人便道三小姐來了。聽見是宋敏怡,安然心下高興。宋敏怡比她早生一個月,生了個男孩,連趙氏也替她松了一氣。
昨日雖然宋敏怡也來了,但人多也未得長談,如今見了,忙去了涼亭那好好說話。待說到一個月後李家回京,清妍也一同回來時,皆是爲好友高興。想到三人分開多年,又能再聚,情誼上倒是默默的又深厚許多。
夜裏宋祁回來,便告訴安然聖上有了旨意,明日可以去打掃李宅。安然白晝就已經知道這消息,隻是總不能告訴他自己白日裏見過賀奉年,有些事并非要全部坦白,否則隻會徒增麻煩。
翌日,宋祁休沐,便和安然一同領了下人去清掃大宅。
下了車,安然站在門口擡頭看着原本挂着“丞相府”的地方如今空空蕩蕩的,又想起往事,心下感慨。見下人要去揭那封條,忙喚住他。自己走到前頭,伸手揭下,如卸下一身重擔,輕松無比。推門而入,那牆院兩邊的翠竹依舊,隻是瘋長得沒了形狀。院子裏雜草叢生,連鋪了石路的縫隙也冒了青草。踏步而上,她還能記起當初在這玩耍的情景。
下人已經拿着抹布提桶進去,去往昨夜分派好的各自清掃地方,各不幹擾。
宋祁陪着安然從前院往後院走,見到有塵落來,便伸手替她擋了去,也不攔着她走。
安然拉了他的手,笑道:“宋哥哥,你還記得那兒嗎?當初你常和兄長在那說話,我一瞧見你就跑。”
宋祁笑了笑,那時在外面見不到安然,他便常來尋李瑾軒,隻是她躲自己躲的緊,也常是見不到的。
“去書房吧,不知道我的書被蟲子啃光了沒。”
“走慢些,安然。”宋祁輕聲喚她,“不會有變故了,這個宅子會一直在,不必擔心。”
安然擡眸看他,當真明白了什麽是歲月靜好,不必多說,也全然明白對方的心思:“宋哥哥懂我。”
經曆過變故,再回到這裏,她确實怕它又突然消失,恨不得将每個角落都再看一遍,牢牢記在腦海中。隻怕一眨眼,不過浮華夢一場。
宋祁輕擁她入懷:“安心等着他們回來就好。”
“嗯。”
安然隻覺,再沒有比這平平淡淡的日子更好的了,惟願此生,再不要起什麽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