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剛過了一半,宋家燈火早已點起,下人陸續擺上晚食。
等宋成峰坐下,趙氏才領着子女和安然入座。等了一會沒見他起筷,衆人也沒動。趙氏擰眉喚他:“老爺。”
宋成峰這才起箸:“待會用食後,安然你留下來。”
安然應了聲,隐約也猜到要說什麽。吃了幾口,又覺飽腹,這幾日她也想了很多,如果宋祁再不見她,她夜裏便去偏房等,事情總要說個清楚。讓長輩察覺擔憂也不好,可沒想到沒等她行動,先要被問緣由了。
吃過飯,除了趙氏和安然留下,其他妾侍子女都出去了,也無下人,一時大堂無聲,肅穆十分。
安然如坐針氈,隻怕……是要教訓她沒盡到做妻子的責任了吧。
宋成峰喝了一口茶,才說道:“四丫頭,說起來,我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雖然當初你們李家落難,我們并沒出手幫扶,但你進門後,我們也不曾薄待你。晨風更是待你不同,你可知那日小年,聖上宴請群臣,晨風說了何話?”
安然搖頭:“兒媳不知。”
宋成峰說道:“那日聖上褒獎了幾位大人,晨風也是其一。問及他要何賞賜時,金銀财寶,良田美人,皆可如願。我兒答之‘俸祿豐厚,日子殷實不憂。美人亂心,惟願此生隻守一人,共育兒女’。”
安然愣神,趙氏倒不知這事,詫異道:“那豈非是向聖上道明,今生隻娶妻一人?”
宋成峰點頭,聲音微沉:“此話一出,滿堂無聲。連聖上也是朗笑三聲,說道,‘多年前朕曾說,無人能配得上李家四姑娘,如今,那人已在眼前’,随即允了他,再未談賞賜美人之事。我本不想将這事告訴你,畢竟男子當着滿朝文武百官的面說這些,到底不妥。可這幾日我倒是明白,若是不說個清楚,日後難保聖上會賜他姻緣,可那日一說,就再無可能。”
安然鼻尖微酸,想必是那日提醒了他,能防得住宋家長輩強施壓力,卻不能擋了皇族給的姑娘,因此才趁着小年宮宴,說了這事兒。
宋成峰歎了一氣:“當初晨風回來與我們說,隻娶妻,不納妾,我們雖然同意了,但想的不過是怕他再固執幾年,等你嫁了别人家,教他固執一世,因此點了頭。可心裏想的是你做了宋家人,即便日後他要納妾,難不成你還能跑不成。可如今看來,他當真是緊要你的。雖然不知那日你們發生了何事,鬧的這般僵,可你做妻子的,到底還是該多上些心,夫妻間的退讓,不過是變了個方向的體諒。”
安然輕點了頭,淚差點湧到眼眶:“安然明白,讓爹娘擔心了,是兒媳的不是。”
趙氏怕她覺得受了什麽委屈,畢竟外人都不知他們爲何如此,指不定就是自家兒子錯了?當初阿如還讓她好好照顧安然,她也不是這麽不懂事的孩子,别鬧出什麽誤會才好,忍不住插話道:“我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你們畢竟還年輕,許多人情世故還不懂,今晚說的話,也不過是引路罷了,莫放在心裏。”
安然心中暖意盎然,起身朝他們行了禮,姿勢恭敬,一絲不苟:“爹娘也是爲了我們好,安然明白。”
宋成峰和趙氏相觑一眼,滿是寬慰,便讓她回房歇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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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從外頭趕回來,小厮便跟他說今晚吃了飯後,老爺夫人留了安然說話,卻不知是說了什麽,隻是出來後,眼眸通紅,怕是挨了訓斥。心頭更是懊悔,疾步去了院裏,便見春桃端碗要進去,頓足問道:“這是什麽?”
春桃答道:“回少爺,是端給少夫人吃的安神藥。”
宋祁心裏一個咯噔:“安神?”
桃看了他一眼,見他盯來,怕是不問清楚緣由自己也脫不了身,悄聲:“嗯,自從從宮裏回來,少夫人就一直睡的不安。一晚要問好幾次少爺可回來了沒,等知道您在偏房睡下了,才能入睡。而且這今日一直去雲祥客棧,那兒也冷得慌。”
宋祁眉頭擰的更甚,安然真是……笨丫頭。他伸手将藥端過:“下去吧。”
春桃兩耳豎了豎,面露喜色,這是要和好了?等宋祁進去,她便将其他下人也商量着喚遠了。
跨步進去,安然以爲是春桃,琢磨着也是這個點喝藥了。正在給嬰兒衫的袖子繡花的她沒有擡頭:“把藥放在桌上吧。”
宋祁看着坐在床上,以被覆至小腹的安然,那般甯靜淡然,眉眼處卻隐約有愁色,連圓潤的面頰也微瘦了些。
不見答聲,安然手勢一頓,擡頭看去,便看見宋祁站在那,不由一愣。
氣氛登時默然,還是宋祁先反應過來,拿了藥過去:“先喝藥吧。”
隻是片刻,安然便放下手上的東西,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想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急于解釋一件事,不外乎兩種情況,一是誤會更深,以爲她心虛;二是完全原諒,十分理解。她忽然害怕宋祁會是第一種。
宋祁見她未語先憂,輕聲:“把藥喝了吧,天冷,冷的快。”
安然擡頭看他,眼眸蓦地溢滿淚:“宋哥哥……”
宋祁怔松,将藥放到一邊,給她抹淚:“别哭……是我錯了,非但沒有保護好你,還避而不見。”
字字敲來,安然更是難過,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她已害怕失去他到這個程度。埋首在他腰間,那衣裳還冷冷的粘着些許飄雪,化在緊抱的手上,卻不覺寒冷。
“先把藥喝了吧……”
安然漸止了哭聲:“你便是那藥,哪裏還需要喝它。”
宋祁默歎一氣,握了她的手輕松開,俯身印在那冰涼的雙唇一記:“别哭壞了身子,那件事的緣由我已知曉,是我錯了。”
安然搖頭:“你沒錯,錯的是我……我到底還是忽略了你的感受,那種事,又有哪個男子不在意的,可我竟全然未覺。”
彼此道歉,可實際方才出現在對方眼前時,就已經沒了間隙。再多說,其實也是不必要的了。
安然知道是賀均平親自去找了宋祁說這些話,十分意外,他的脾氣安然知道,自尊心那樣強的人……
此生遇到這樣的兩個男子,是她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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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州,天氣寒冷,卻也沒飄雪。似乎不管這兒多冷,老天都舍不得飄一點兒白。
李府上下今日正忙,男子等在正堂,那痛聲未間斷的從後面傳來。
李瑾良見兄長臉色青白,幾乎把手指都掐進另一隻手掌,忍不住說道:“哥,你要不要先去外頭走走?”
李瑾軒搖頭:“我在這等就好……怎麽還沒聽到哭聲……”
話落,那邊就傳來耗盡了氣力飄來的哭聲,可卻是清妍的。李瑾軒的臉色更白,頓時懊悔:“老天,我要聽的是孩子的哭聲啊。”
雖然氣氛緊張,可李瑾良還是差點笑了出來,忍的好不痛苦。
李仲揚倒是淡定,畢竟已是幾個孩子的爹了,兒子的心情他倒是能理解。
宅子很小,清妍的痛聲又大,幾乎是聲聲刺在幾人耳邊。忽然聽見她嘶聲叫道“我不生了”!
聽的李瑾軒差點沖進裏面去。
沈氏和宋嬷嬷還有産婆都在房裏,柏樹進出的端熱水。安素在廚房燒水,因爲母親不讓她進去,說怕她見了會害怕。放着柴火進竈裏,越聽就越覺心驚膽戰。
“李安素,又不是你生,那麽擔心做什麽。”
安素看了一眼在旁邊遞柴的駱言,扭頭不理他。那是她的大嫂,是她的外甥呀,當然擔心了。
兩人的親事訂在二月,隻因周姨娘還想多留她一年,李仲揚和沈氏便允了她。駱言便時常過來,這日剛進門,就見李家忙成一團,說是長媳要生了。别人無暇管他,他也樂個自在,跑去找安素玩。
駱言低頭看她,美麗的面龐被竈火映的紅如山花,心裏癢癢的,伸手碰她面頰。安素驚了驚,拿了木柴要打他,又挪遠了些。姨娘說過,男女授受不親的,偏他沒點正經。
察覺到那目光灼灼,仍在往這盯來,安素又回身推了推他,要是讓姨娘瞧見,就不是她這樣輕打他了。
駱言坐的如石磨,就是不走,笑道:“好了,我就是忍不住,别趕我走,我保證會坐着不動的。”
安素微努了嘴,駱言立刻說道:“你怎麽能不信我,我好歹是你未婚夫呀。”
安素抱膝笑笑,姨娘不反對了,駱言又在身邊,真好。
駱言也靜悄悄坐在一旁,看着她安安靜靜的模樣就開心:“李安素,我會好好對你的,不管是成親前,還是成親後,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安素頓了頓,輕點了頭。
駱言心如開了朵紅豔的花,差點又要抱她,手還沒伸出去,就聽見宋嬷嬷喊道:
“生了生了,少夫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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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喊聲一傳來,安素便站立刻起身,駱言撲了個空,想要喚住她,手上被她塞了撥火棍,把他往竈口那輕推了下,他苦着臉看她跑出去,分外不樂意,他不是來給李家人燒水的,他是來看安素的!
安素跑到後院,已經聽到孩子的哭聲,想要進去,就被剛出來去取水的周姨娘攔住了:“你去取水,别進去。”
裏頭又有痛聲傳來,見安素往裏頭探,周姨娘說道:“還在生着呢,你快回去燒水。”末了又道,“駱言那小子不在那吧?”見她抿嘴噤聲,擰眉,“好了好了,今日沒空理會他,讓他趕緊燒一鍋熱水來。”
安素松了一氣,抱了抱她表“謝謝姨娘不揍他”的謝意,倒讓周姨娘覺得暖心,女兒就是貼心。
清妍方才已經痛暈了一次,被産婆掐人中,本不願醒,可耳邊回響着産婆焦急的聲音“快些醒來,否則這孩子在娘胎太久要憋氣的”,聽到孩子二字,昏沉沉強撐醒來,痛痛就好,孩子就出來了。
什麽今年生倆後年生倆,她才不要了,就生這一次就好,再不要生,再不要生了!
沈氏在一旁給她擦汗抹提神的藥油,急的求告菩薩幾百回,那撕心裂肺般的喊聲傳入耳中,心疼她這身子,真怕撐不住。
産婆見的多了,倒也還算淡定,更何況已經生了一個,有了先例,後面就比較輕松了,隻要産婦有力氣就成。
那身下一空,又聽見啼哭聲,清妍才回過神來,終于……結束了。
産婆剪掉臍帶,笑道:“夫人可真是有福氣,兩個男孩。”
沈氏還沒來得及看孩子,隻是見清妍肚子仍是高聳,頓了頓:“産婆,這肚子……”
産婆瞧了瞧,皺眉,探手輕撫,面色一變:“祖宗,這裏頭還有一個啊。”
清妍差點悶出一口血來,本來還沒什麽事,不知是肚子裏的孩子“聽見”了還是什麽,話落,又疼了起來。
前堂的人聽見那啼哭聲響起,一個還沒什麽,一回又聽見嬰兒的哭聲交錯,便知兩個孩子都出世了。李瑾軒這才松了一氣:“謝天謝地,終于生了。”
李瑾良還沒道喜,就見柏樹急匆匆跑了出來,李瑾軒忙問道:“清妍可安好?生了男孩還是女孩?”
柏樹步子未停:“兩個男孩,但産婆說還有一個呢!我要去抓些醒神的藥。”
李瑾良忙說道:“我去吧,你回去照顧大嫂。”
柏樹點頭,便又回去了。李仲揚也坐的不安了,郡主那身體能受得了麽?當年沈氏生安然一個可都去了半條命,休養了幾個月才好轉。
李瑾軒癱坐在椅中,揉額頭:“三個……”
他後悔一件事了……當初不該那樣使勁……
第三個孩子倒沒有掙紮太久,清妍喝過湯水,迷糊中提醒自己要使勁,不能把孩子悶壞了。一會孩子就出生了,瞧見孩子的腦袋,沈氏喜的落淚,可苦了清妍。
聽見孩子的啼哭聲,身下徹底空了,清妍迷迷糊糊的看着繡花床幔,弱的幾乎說不出話:“娘……生了……嗎?”
沈氏含淚道:“生了,是個女孩。”
清妍露出笑顔,男女都齊了,以後都不用再生,想罷,再也撐不住,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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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宋嬷嬷早早做好專門給清妍吃的雞湯雞蛋,還沒端去,李瑾軒自己就摸到廚房,怕清妍餓着。見他着急的模樣,自小看着他長大的宋嬷嬷抿嘴笑笑:“少爺,已是做爹的人,倒跟個孩子似的。”
李瑾軒笑道:“嬷嬷就别笑話我了,菜可做好了。”
“好了好了。”宋嬷嬷盛好雞湯,放了三個水煮雞蛋在裏頭,“可要一滴不剩的喝完。”
李瑾軒應聲,拿到房裏,清妍懷裏抱了一個孩子,其他兩個還在小床上睡。他經過時仔細看了看,那小臉的褶皺已經舒展了,紅嫩的可愛。
到了床沿,清妍就蹙眉了:“又是雞蛋,又是雞湯,我都要吃吐了。”
李瑾軒笑笑:“母親說,坐月子的人就是吃這些的,來回不過幾道菜色。”
清妍苦了臉:“所以說我要吃到下個月麽?”
李瑾軒伸手刮她鼻子:“吃吧。”
清妍這才不甘願的拿了筷子,問道:“你吃了沒?”
“還沒,等你吃完,差不多就吃團年飯了。”
“喔……大魚大肉的是吧,還有好酒好菜……”她夾開一個雞蛋,聞着就難受了,十分想念其他的菜呀。
李瑾軒抱着女兒看,好像三個孩子沒什麽差别,母親說他缺心眼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可他分明疼着,就是認不出:“清妍,當初隻想着你會生兩個,所以就想了一男一女的名字,如今還得想一個。”
清妍抿嘴笑笑,喝了一口雞湯:“爲什麽是一男一女,不是兩男亦或是兩女?”
李瑾軒笑笑:“想要一男一女,如今更好,兩男一女,清妍你真是太讓人喜歡了。”
清妍哼了一聲:“可疼我暈了好幾回,現在動作大些,還疼的厲害呢。”
李瑾軒笑道:“那真要好好謝夫人了,等你坐了月子,想吃什麽,想玩什麽,我都帶你去。”
清妍這才笑了笑,這些才不算什麽補償,他之前也是這麽做的啊。不行,等她再想想要什麽補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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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妍順産的消息快到元宵,才傳到王爺府和宋家。
安然吃過晚飯,下人就拿了信來,見是兄長的字迹,笑道:“許是清妍生了。”
趙氏問道:“快瞧瞧。”
安然展信迅速看了一遍,喜上眉梢:“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趙氏咋舌:“一胎生了三個?阿如當真是好福氣,一鼓作氣得了三個孫兒呀。”
宋成峰笑道:“安然你不該說的,你瞧你娘,都羨慕的兩眼發直了。”
趙氏輕哼:“才不,我也是快做祖母的人了。”末了看了一眼安然的肚子,“待會讓老産婆過來瞧瞧,可是懷了雙生子。”
這眼神看來,安然頓感壓力山大。
夜裏宋祁回來,見安然還沒睡,又想責怪她,剛露了臉,就被她先抱住了胳膊,眼眸裏滿滿的笑:“宋哥哥,你猜我今日知道了什麽喜事?”
宋祁笑笑:“什麽?”
安然抿抿嘴,真是連猜也懶得猜,就是吃準了她會說的吧。說道:“清妍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宋祁也是詫異:“三個?”
安然失聲笑笑:“怎的全都是這神色,不過……我也吃了一驚,這下爹娘可高興了,别人家也得好生羨慕了。”
宋祁笑道:“這事娘知道了沒?”
安然頓覺兩人真是心有靈犀,她正要說來着,也猜到他是想說什麽,說道:“知道了……然後娘剛才就找了老産婆來摸我肚子,說看看是懷了幾個,羞的我。”
宋祁也伸手摸了摸,附耳去聽:“嗯,四個。”
安然笑出聲:“不許吓我。聽哥哥說,清妍生的時候痛了半日,差點沒把一家人都急壞,還暈了好幾回。”
宋祁這才斂了斂笑:“那還是生一個吧,不急。”
“這裏頭有幾個孩子的事……還不是你決定的……”
安然說的聲音微低,想起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未免有些含義在裏頭。可話已經說出口收不回來,宋祁已然聽見,再起身看自己,目光就更是明亮了。他俯身輕抱起她,往床上走去:“現在再努力一番,說不定還能再添兩個。”
“……不理你,又調侃我。”
等纏綿過後,那仆婦進來清理,安然又覺得羞人了。宋祁倒是坦然的模樣。等他們出去,安然問道:“我這臃腫的模樣是不是很難看?”
宋祁想也沒想,笑道:“哪裏難看?好看得很。”
安然仍覺得自己胖了許多,尤其是肚子,躺下來擡頭都看不見腳趾了。見她眉有憂思,宋祁側身躺在她一旁,摸摸她的面頰,又親了一口:“不管變成怎麽樣,都好得很。安然,也給我生三個孩子吧。”
安然擡眉看他:“先生一個好不好,然後……嗯,以後慢慢生。”
宋祁笑了笑,擁緊了被子,不讓别處貫了冷風進被窩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