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一大早,沈氏就讓周姨娘和宋嬷嬷準備飯菜,自己将這半個月做好的活計拿去繡坊換錢。家裏的錢财都由她保管支配,錢還是直接到自己手裏的好,若是讓周姨娘或者清妍去拿,雖然都不是鑽錢眼的主,但這種事到底不應過手太多人。
沈氏手裏挽着籃子,從平日走的小路過去。濱州今年難得的冷了一回,早上起來地上還結了霜,被朝陽一照,就灘化成水,融的地上也微濕。因此步子走的慢了些,免得滑倒。
走了一半路,一路沒見人,此時見前頭有兩三個坐在邊角木闆上的漢子,遲疑片刻,又瞧見他們旁邊還有婦孺,隻是身上衣裳稍顯破爛,琢磨着應當是從邊城那過來的難民,應當無礙,埋頭從他們身旁穿過,才走了幾步,就被那漢子追了上來。沈氏頓了頓,定聲:“這位大哥可否借個道?”
那漢子見她孤身一人,穿的雖不十分體面,可臉白手白的,日子應當過的也不錯:“把你的錢都交出來,否則别想從這過去。”
沈氏說道:“我身上并沒有多少銀子,而且家裏老小還等着錢下鍋,這位大哥還請行個方便。”
那漢子發了狠,可不願放過她,伸手抓了她的手腕,另一隻手要去搶她的錢袋。其餘的人也紛紛上前,還有女的要扒她衣裳,驚的沈氏叫喚。那漢子眼見要得手,小腿卻被人踹了一腳,痛跪地上,其他人一見,立刻退開。
沈氏瞧見那來人,更是詫異,連手腕的痛意都忘了:“安甯。”
安甯眸色微遲疑,手握鋒利匕首,冷盯那些人:“還不快滾。”
那幾人本就不是什麽盜匪,隻是想搶錢得個溫飽,見她下手又狠還有兵器,哪裏敢戰,立刻跑了。
沈氏顧不得疼,上前拉住她,話未落心頭就顫的痛了:“你怎麽來了這?百裏呢?”
安甯低眉不語,伸手幫母親理好衣裳和發髻:“女兒還有事,先走……”
“走什麽!”沈氏急道,“你不回家,又不說百裏在哪,就這麽走了,你真當娘的心是石頭做的?娘不問你了,你先跟我回去。”
安甯不好再拗着她,她說不問那自然是不會問的,也好,免得娘親擔心。她對沈氏的感情,比對同在一處來的安然更深。無論她的出身和做了什麽,沈氏都待她如親女。比起前世的親人,好了百倍呀。
李瑾軒和清妍正在門前貼對聯,見沈氏這麽快回來,正要問,看見安甯,立刻恍然,也沒問她怎麽一身潇灑男裝,都高興得很:“三妹。”
安甯笑得清淺:“大哥,大嫂。”
兩人聽見這叫法毫無意外,倒是沈氏多瞧了她幾眼。進了裏面,李仲揚正在前院修建花草,父女又說了一些話,一一打過招呼,沈氏這才領她進房,給她找了身柏樹的衣裳,給她換上,又仔細梳了個頭,說道:“安然也是,見了你就立刻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
安甯笑笑:“出閣後可就不能這麽跑了,自然要趁空多走走。”
沈氏爲她插上簪子,聲音微低:“你曉得清妍嫁進了我們家,又曉得安然快出閣,分明一直是在濱州,還是在這附近,可你就是不出現,到底是爲了什麽事?你可知娘聽見雲雀巷失火,卻又尋不到你之後的心情?唉,爲何就是不讓娘省心。”
安甯猶豫許久,才和她說了百裏的長的事。
沈氏蹙眉沉思,歎道:“你可知娘最信的人是誰,是你三姑姑。這門親事是由她推動的,又有百裏長騙官得銀救千萬災民的事,若真是個小人,你三姑姑又怎麽忍心讓你嫁給他。他若真的要陷害李家,爲何還留你至此?你真的就不問個清楚?可是有什麽苦衷?”
安甯低眉:“我知道……隻是……當時沒有想明白,然後……把他殺了。”
沈氏一驚,手上的力道登時握的更緊,連聲道:“糊塗啊。”
安甯默然,是,她是糊塗,明明當時百裏長給過她暗示的,可是卻鬼迷心竅氣瘋了。後來想想,若是别人騙了她,她定不會這麽氣,越是被親近的人欺騙,就越覺怒火燃燃。所以……是她喜歡的深了,才氣昏了頭殺了他,那更無法原諒自己。
她不是那種會爲了心上人殉情的人,可是這顆心,卻一世都不會安甯了。
說話間,已有人敲門,沈氏心中仍在歎氣,當真是太糊塗了。開了門,見是安然,強打笑意:“去哪了,還不快和你姐姐聊天。”
安然笑了笑,快步進來,伸手便從側面抱她:“姐。”
安甯倒覺她更是膩人了,這家夥,天真爛漫的,是天性使然吧。
安然轉了轉眼眸:“方才的話我全聽見了。”
沈氏一頓:“這事不可與别人說。”
“自然不會。”安然挪了個凳子過來,認真道,“姐,如果姐夫沒死,你會回家,會原諒自己吧?”
安甯擰眉看她,沈氏也聽出蹊跷來,忙問道:“莫非百裏那孩子沒死,然然見過?”
安然笑笑:“你先回答我嘛,姐。”
安甯看着她那笑意滿滿的眼眸,又想到方才她急匆匆出去的模樣,蓦地站起來,臉都沉了:“他在何處?”
“姐夫一直都在呀,上回還救了我,他以爲姐姐還恨他,不出來呢。所以姐,你到底希不希望姐夫回來?”
按照平常人早該臉紅了,安甯倒是氣炸了,依照百裏的性子……她立刻跑了出去,果然就見他在門前,笑意悠然,啓齒平而不淡的喚道“安甯”。
安甯氣的上前,擡手便捶了他一拳:“混蛋!”
百裏長被她捶的肉痛,可仍是笑着,一把将她抱在懷裏,用力親了她面頰一口:“是,安甯,你被混蛋親了。”
就算安甯是從現世來的,可當着母親和妹妹的面被親了一口,也覺羞赧,面頰撲哧绯紅。再瞧他,分明也有窘态,才曉得嶽母和小姨子在這看着。這才松手,紅着臉正經八百的作揖:“見過嶽母,四妹。”
安然笑道:“姐夫,記得給我謝禮就好。”
沈氏笑道:“真是皮,哪有向姐夫讨謝禮的。我先将安平的房間騰給你們,讓她和安素一起睡,得空了再收拾一間新房。”
百裏長又謝過沈氏,沈氏讓兩人先說會話,一會去前堂見長輩,又囑咐他們兩人不必再提以前的事,免得讓人生了誤會。
等她們一走,百裏長又抱了她要親,安甯擡手堵了他的嘴:“你活着就好,但我仍有些話要問你。”
百裏長可不想松開她,他念了她這麽久,好不容易釋懷,怎麽可能再放手,這一開心,又是滿眸痞氣,吊兒郎當卻又深情:“問吧。”
安甯想問他到底是誰的幕僚,可如果他能說,一開始就說了。罷了,這個不問。那是問他跟着自己多久了?好像也沒什麽實際用處。百轉千回,最後放手在當日她刺的那傷口上,問道:“可還疼?”
百裏長看她,難得問的這麽認真,讓他的心分外舒服,那隐痛也全消失了,搖頭:“不疼了。安甯……見到你後,我就很好,非常好……看到你從雲雀巷離開時,我生平第一次那麽恨,爲什麽要答應你姑姑這門親事,讓你恨我。誰恨我都無妨,除了你。所以……不要再走了,不要再恨我了,陪我一起等水落石出的那天,我就能好好的跟你說當年的事了。”
安甯聽的心尖微動,哪裏聽他說過這麽長情的話。兩人開始沒有夫妻之實,同在屋檐下那麽久也都沒有。等到兩人都兩情相悅,将要成爲真正的夫妻準備攜手一生時,卻發生這種事,她還差點把他殺了,想起就後怕。
百裏長把她攬緊在懷,又輕輕在她額上印了一記:“答應我不走了?”
安甯靠在他身上,應了一聲,她哪裏想走……她也想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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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午時,百裏長和李仲揚在前堂說話,周姨娘領着家裏媳婦下人在廚房忙活午飯,沈氏拉着安甯和安然在房裏長談。跟安甯說了這兩年來家裏的大小事情,也不管她知不知道的,揀着想起的便說。說到最後,歎道:“這年總算是可以過好了,一家人都在,才是團年呀。”
安然握了她的手,笑道:“娘,我們都在呢。姐姐這不是回來了嘛。”
安甯也點頭:“是女兒不孝,讓娘擔心了這麽多年。”
得了她這句話,沈氏也放下心來,又道:“你和你三姑姑最爲投緣,可有她什麽消息?”
安甯搖搖頭,擰眉:“我用了許多方法都沒找到三姑姑。”
沈氏微擰眉頭:“希望一切安好。”
午時,宋嬷嬷過來請飯,幾人才去了正堂。由李仲揚領頭向祖先上了香,才圍桌坐下,吃了午飯。
下午,一家人也沒去外面,将明日迎新年的東西準備好,坐在前院唠嗑。正聊的高興,外頭又來了人,說是覃大人覃夫人讓人送禮來了。陸續還有其他地方豪紳和小官送禮過來,沈氏一一記下,隻是心裏感慨,除了覃大人,其他人怕都是因爲聽見朝廷局勢扭轉,才又大了膽子來巴結。經此一遭,她也明白什麽叫落難知己,那覃家,便是一世知己,以真心回禮。其他人,她不會差他們半分錢财,禮有多少,就回多少。
傍晚将至,周姨娘見鹽沒剩多少了,讓安素去買。宋嬷嬷說她去,她也攔着,她是商家人,知道膽子是練出來的,安素越是如此,就越該讓她多出去練練,否則日後隻會被夫家欺負,她是真的不敢奢望安素能嫁多好的人家,雖然想想就心疼,可還是得狠心推她出去。
安素平日裏可沒少買這些東西,家裏隻要是小件的東西都是讓她買的,像大哥用的宣紙,二哥要的書,還有廚房裏的柴米油鹽。拿了錢跑到外頭,因是三十,大家都早早閉門團年,享這一年難得的清靜了。隻有一些小攤檔和賣菜的,鹽鋪跑了兩家都沒開,本就是官鹽,官衙可沒那耐性整日開着店鋪,門可關的更早。沒買到鹽,她想着向鄰居借好了,否則回去就晚了。
正要回去,就聽見後頭有人大聲喊她名字,耳朵當即豎了豎,轉身看去,果然就瞧見了駱言。她小步跑了過去,比劃一番。
駱言看了後,說道:“是啊,我回來了,想不想我?”
安素自然是想的,隻是那種想不是挂念心上人,而是駱言是難得會認真和她說話的人,還能看得懂,就似心有靈犀,她可沒去想過這麽聰明的人會喜歡自己,隻要和自己做好朋友就好,至少還有個可以開心說話的人。
見她不點頭也不搖頭,駱言氣道:“問你話呢,難道我走了幾個月你就一點感覺也沒有?真是冷心腸。”
安素笑了笑,看的駱言又是暴躁:“李安素你笑起來可傻了。”
他越是毒舌,安素就越覺得他氣的莫名,然後就越覺得好笑。駱言環手抱胸看着她笑,最後自己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無奈笑了笑:“好了,你最近怎麽不在城南擺畫了?我等了你好幾天。”
安素可不知怎麽答他,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來了葵水不舒服吧。見她又不說話,駱言也不急了:“你什麽時候再去城南?我從李爺那逃回來了,再也不走了,跟你一起擺畫賺錢好不好?”
安素瞪大了眼,認真寫道:養不活。
駱言笑了一聲:“好了,逗你的,快回去吧,我也要找個地方住了。”
安素看他面有倦容,也點點頭,見他要走,又寫道:酉時賞燈,此處見。
駱言收了掌,“嗯”了一聲,又擺擺手:“快回去,不然你要挨罵了。”
安素笑了笑,這才轉身往回跑。駱言瞧了一會,摸摸身上,沒銀子了,希望還有錢莊開門,希望李爺沒把他的銀子全都封了。他今晚還想送東西給安素來着。走了幾步,他默默的想,其實安素是個挺好的姑娘,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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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濱州燈火燦爛,一派過年的熱鬧氣氛。直至半夜才消停下來,千裏之外的蕲州,也同樣過了年,又漸漸冷清。唯一熱鬧的,就是一群不歸家的浪子,聚在賭場裏。
賭場本就少女子進來,一個漂亮,又豪擲千金的女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李心容把上回從富賈那得來的錢輸了個精光,終于拍拍雙手,歎道:“輸完了。”
旁人立刻說道:“姑娘,我這有銀子,你盡管拿去就是。”
李心容笑了笑:“謝過這位大哥,還是把這錢拿回家去孝敬爹娘,養妻寵子吧。”
說罷,已出了賭場。一從裏面裏面,街道的冷風襲來,吹的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腹中空空如也,準備去尋個地方吃東西。
她人剛走沒多久,就有登徒浪子尾随其後,可才跟了幾步,就被閃出來的黑影一掌擊暈。
長幽的街道鋪滿了紅紙屑,看着分外喜慶。可惜這夜裏寒涼,也無行人,倒是讓這喜慶變成了一種莫名的諷刺。
走了許久的路,才見到前頭有個馄饨攤,她摸了摸身上,沒有一個銅闆,想了片刻,取了腰間玉佩,得了老闆同意抵押,便叫了兩碗馄饨,看着那清冷的街道,說道:“跟了一日餓了吧,不來吃一碗?”
那老闆見她對着空蕩蕩的位置說話,别說前頭,就連附近也沒瞧見人,又見她生的美豔,白衣飄飄的,心頭一抖,趕緊躲回小攤檔那。
李心容吃完馄饨,喚老闆出來收玉佩,卻不見人,隻好把玉佩放在桌上,尋思找個地方睡下。
等她走了,才有身形高大的人出來,将玉佩收起,放了一錠銀子,提劍跟了上去。剛到拐角處,就見那俏麗人靠在牆上,美目如含秋水,在隐約搖曳的燈籠燭火下看得分外迷離魅惑,卻無亵渎之意。
李心容笑意淡然,聲音輕緩:“趙大哥,賀奉年是不是快死了?”
趙護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的職責就是奉命跟着李心容,爲兩人傳話。在李心容沒錢用沒地方住時爲她打點好一切,依照聖上的說法,就是讓她好好活着。
李心容蓦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果然是快死了。所以……我也快死了。”
趙護衛沒有答話,她果然什麽都知道。這麽聰明的一個人,卻一直被囚禁着,看似遊遍天下,心卻始終被困在一處。
李心容歎息一聲,問道:“趙大哥吃過飯沒,要不我們再回馄饨攤吃一碗。”
趙護衛終于開口:“約摸現在回去,那老闆已經跑了。”
“爲什麽?”
趙護衛看了她一眼:“你不該半夜出來遊蕩,正常人絕不會這個時辰還在街上走。”
李心容撲哧笑出聲,上下看自己:“那真是對不住那老闆,嗯……對,正常人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來,都該窩在家裏睡大覺,抱着暖和的被子。”
趙護衛看着她,笑靥如花,二十多年來似從未變過,可越是笑得如此,卻越讓他覺得她其實從未開心過。
是……聖上一死,這樣美麗的女子也要死了。因爲賀奉年的命令,便是——他活,她可活。他死,她也必須死。
李心容早就知道,以賀奉年的性格,生時不會允許别的男子碰她。死後,也必然要拉她陪葬,免得他歸西後,她沒了枷鎖而逍遙于世,輾轉承歡在别的男子身下,他如何能忍受。
他的自私,她早就領教過了。
李心容笑的累了,雙瞳剪水,卻塗添幾分倦意。十分慵懶的靠在牆上,仰頭看着晦暗無光的天,無月,無星。
夜,寒如冰,冷得沒有一絲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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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熱鬧至半夜,都紛紛回房睡覺去了。
安甯收拾好床鋪,準備去櫃子裏拿被子再鋪個椅子。打開櫃子沒找到床褥,百裏長淨了臉進來,見她在翻找東西,輕步走了過去,從身後抱住她。安甯動了動,沒掙脫開,那溫熱的話語便掃在耳畔:“冰釋前嫌了,我們從今往後,齊心協力可好,再沒有猜疑,彼此信任。”
“嗯。”安甯回身看他,沒了那痞氣,滿臉的認真,眸中全是肅色,讓她看的十分不習慣。
百裏長俯身吻住她的唇,隻覺懷中的人動作有些生澀,軟舌又往前鑽了鑽,撬開貝齒,氣息便重了。
本來隻想吻她,可吻着,身體便不受控制了。安甯被堵在櫃子那,後退不得,那侵入卻還在繼續。直到感覺到身下有硬物抵來,惹的身上一陣熱意。唇上熾熱微停,隻聽見低淺聲音“交給我”。安甯微微閉眼,輕應了一聲,已被他抱起,往床上走去。
被子才鋪好,人剛上去,已壓開褶皺。
腳上的鞋脫落,身上的衣物也一件一件離身,等那大掌涼意觸來,她才稍稍睜眼。看着百裏長,已露出精壯上身。第一次赤體相見,皆有些不自在。見他看的久了,安甯忍不住瞪眼:“你要瞧多久?”
百裏長笑了笑,低頭輕吻她一記:“原來你要爲夫動作快些,遵命。”
“……”
安甯閉上眼,真是無賴。那吻漸由唇吻至脖間,緩緩而落,一寸一寸的輕吻。果然不該覺得他是個正經人,什麽時候都輕佻得很。正想着,唇已落一抹櫻紅上,身下也有長指探來,不知撩撥了多久,已是意亂情迷,終于有長物抵住,沉沉一刺。
她一直不知,原來這種痛,還能如此開心而甘願的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