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安然每晚都和宋祁一塊去聽書,開始兩次安平還願意去,到了後面就越發不肯了。她便拉了李瑾軒和清妍去,清妍正想着怎麽和李瑾軒多見面,欣然答應。
四人聽完,一起回去,議論那故事也十分有趣。過了兩日李瑾軒琢磨起年畫來,應景去畫年畫了,清妍見他不去,也尋了借口幫沈氏的忙去。安然和宋祁一起出遊,離的稍遠也還好。
到了年初十,宋祁回府衙了,安然收拾畫攤回來,在廳那歇息了一會。沈氏見她坐在這沒似往常那般出去,問道:“然然,今晚沒書聽麽?”
安然頓了頓,恍然想起宋祁已經回去了,平日裏倒習慣了各自忙完在這彙合。見沈氏笑意淺淺,她也沒說緣由,淡笑:“吃太飽了,歇歇就走。”
一人去了茶棚,聽時還入神無妨,等衆人散了,無人可說心中感想,一如當年她與宋祁換書看,後來斷了,再找不到人探究這些的失落。
莫不是……已經開始在接受他了?
安然搖搖頭,想,卻又不想,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迷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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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已是春末。
李家人在這住了快一年,已習慣這裏的氣候,清明時一家人随濱州的族人一起去掃墓,拜祭祖宗,也無人譏諷他們,隻是有些許疏離,不敢走得過近,仍怕受到什麽牽連。
李仲揚和沈氏看見韓氏一家,隻是點了個頭,也不走前。族人倒沒非議這做弟弟的這麽不知禮數,因爲當初韓氏一家來鬧過幾回,沈氏早就将他們翻臉的消息仍人有意無意的吹到族老的耳中,隻是族老念他們沒了當家人,也就沒指責。反正兩房人如今也相安無事,就讓他們由親變疏吧。
四月初,已不留一點春季寒涼,熱意席卷而來,仿佛一晚成夏。
安素年後及笄,妝是周姨娘給她上的,隻盼着靠這豔絕容貌能嫁個好人家,雖知不大可能,可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總往好的方面期盼着。
駱言這還是第一次瞧見安素這模樣,見她坐在那單手托腮發呆,跳進畫圈裏,蹲身看她。
目光所及之處突然冒出個腦袋,安素頓了頓,直起腰身,笑了笑。更讓駱言覺得可人,頓時遺憾若是能說話就好了,那他肯定娶。隻是不能開口,以後到底還是有諸多不便。
安素見他愣神,擡指輕輕戳了戳他。駱言這才說道:“我嘛,剛從别的地回來。”
安素豎起四根手指,駱言立刻皺眉:“都說李爺沒跟我一起,那是你四叔可不是我四叔。”
見他不耐煩,安素倒适應了他的刀子嘴豆腐心,又笑了笑,繼續比劃。
駱言蹲在一旁,答道:“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哪裏來的團年。”
安然寫完一封信,見那駱言又來了。第一次看見他時,他還慌張的跑了,活似怕自己見到他。可看安素習以爲常,一問才知道他常趁自己不在的時候過來。
當初李四郎将李家的救命錢卷走的事隻有沈氏周姨娘和李瑾軒知道,那日在祖母靈堂上李四郎來祭拜,見家人待他滿是惡意,周姨娘更是激動,安然也隐約猜到了。可沒想到四叔的管家卻跟安素這麽要好,這大半年了,他竟還沒走,真像是特地來陪她的。
莫非四叔在什麽地方看着,卻不出面?
安平怕熱,早上出來就不肯穿件厚實的衣裳,穿着薄薄的長衫舒服極了。等到了下午,天氣漸涼,安然便讓她先回去。這裏離家不遠,路又走過千百回,平日也能獨自來回,兩個姐姐便沒有陪她。
她手裏拿了根細竹杈,哼着小調往回走。走到熱鬧街道,前頭駛來幾輛大馬車,開路的人十分兇悍,她忙站在路旁,免得被人推了。那馬車緩緩駛過,隻聽見旁人議論“是張府的”“秦家幫二當家的自然氣派”什麽的,她好奇的擡頭看去,那車簾子随風揚起,看見裏面的人,她愣了愣。等回過神,立刻往前面沖去,攔下車。
那漢子立刻罵道:“小兔崽子,不要命了是嗎?快滾。”
安平瞪眼看着那簾子,想要看穿,那是她姨娘,突然消失丢下她的姨娘,絕對不可能看錯。
那漢子推了她一把,惡聲:“滾!”
張侃略微不耐煩,沉聲:“是什麽人攔路,快弄走。”
何采接話道:“說不定是老人婦孺,讓二子别動手。”
安平可聽清楚了,就是姨娘啊!淚差點沒湧出來,擡腿要去爬車。那漢子氣沖沖一把抓住她衣襟,甩在地上:“哪裏來的野孩子!”
“姨娘……”
聽見這哽噎喚聲,何采身子猛頓,張侃立刻探身,見安平渾身都髒了,氣道:“不是讓你别動手嗎!”
那二子當頭挨了一罵,就見二當家跳了下來,将那小姑娘扶起。
安平淚眼汪汪:“叔叔你怎麽在這?你讓姨娘出來好不好?”
張侃遲疑片刻,硬聲:“你姨娘不在這。”
“我聽見了……”安平繞過他要去掀簾子,還沒碰到手就被張侃拉住,她瞪眼,“姨娘在裏面!”
張侃拽住她,大聲道:“說了不在就是不在,二子把她拉到一旁去。”
安平哪裏肯依,一口咬在他手上,那手痛的松開,她便俯身從車底闆鑽了過去,到了無人看着的那頭,立刻撩開簾子,果然是她。可還沒高興,就見她愣神,自己認真一看,也愣了。
何采顫聲:“平兒……”
安平看着她那隆起的肚子,已明白過來。記不得是哪個姨娘了,生弟弟之前,肚子就是那樣,而且去哪都要在肚子上蓋個毯子。原來姨娘是有了弟弟,所以才不要她。什麽有事出門,什麽隻要她聽話她就會回來,這些都是騙人的。
“安平……”何采俯身去拉她的手,還未觸及,就見她蓦地松手,探身要追,那小小的身影卻已經鑽進人群。
她怔怔看着那,張侃已上車,将她扶回車内,緩聲:“她會明白的。”
何采默然不語,一手捂着肚子,想到她方才的神色,就擔心得如刀割:“三郎……我們可不可以不要這個孩子?”
張侃待她素來溫和,可這一聽,也生了氣:“她是你的孩子,你肚子裏的就不是了嗎?”
何采搖頭:“都是……都是骨肉,隻是安平自小就沒有養在身邊,每日牽挂,想的肝腸寸斷,如今好不容易她親近我了,若是讓她知道我真将這孩子生了出來,怕是以爲我真的抛棄了她。我與你還能再有孩子,等她長大些,就明白了。”
張侃搖頭:“不行,其他事我可以順着你,唯獨這件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大夫怎麽說的,你身子本就不好,别說強行落胎,就算是一不小心的,也很難再養好身體。”
說罷,也知她痛心,将她攬入懷中,輕歎:“安平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會想通的,你安心養胎,把孩子生下來。你……你忍心讓我們倆的孩子就這麽沒了嗎?他已在你腹中四個月,當真沒有一點感情麽?”
何采未語,倚靠在他身上,也歎了一氣。
安平沒有亂跑,一路跑回家,見了沈氏,當頭就說道:“我見到姨娘了。”
沈氏一愣,看着她那有些冷酷的小臉,便知她知道了什麽。安平又道:“她快有孩子了,不會再回來找平兒了。娘,平兒那麽乖,爲什麽奶奶不要我,姨娘也不要我了?”
沈氏忙放下手裏的活,抱住她,安平立刻哭了出來,抱了她不肯松手:“爹爹不要丢了我,娘也不要丢了我,我會改的,安平會改的。”
見慣了她活潑的模樣,現在突然哭成淚人,衆人心疼的好一番安慰,才漸停哭聲。
一連過了好幾日,她才恢複如常,隻是别人一提何采,她便立刻沉郁,再不說半句話。久了,大家也都閉口不提。
宋祁年後每到休沐時就過來,在李家吃一頓飯,住在外頭客棧那。給安然捎書,隻要數量不是太多,安然也會收下。
沈氏見兩人感情增進不少,也微微放下心來。
五月,安然送抄本去靜慈庵,抱了厚厚的一壘心情愉快。從師太那換了錢,小心裝進袋子裏,收入懷中,下了山。
山腳下是一片大空地,一路都能見到香燭,那空地如今青草幽幽,平時有牛在這啃草,今天也有。聽着牛長哞了一聲,安然笑笑,可随後又聽見一聲馬嘯聲,愣了片刻往那看去,就見幾匹馬跑了出來,上頭是幾個衣着光鮮的公子哥。她收回視線,又是城裏的富貴公子騎馬玩呢。
也不知是否是心中疙瘩,每次看見馬就會想起馬場,想起她和賀均平駕馬疾奔的場景。也不知他如今怎麽樣了……
安然走了許久,心神不甯,摸到腰間的香囊,即使分開了,她卻還是每日戴着它。即使是和宋祁一起,也戴着。她根本沒意識到,這藍色香囊宋祁是認得的,那日雨中小厮送來,他就在一旁看着、聽着。
她從頭到尾都沒對宋祁公平過。
安然握着那香囊,裏頭還有司南玉佩,說過要放下,然後試着和宋祁一起,可原來她從來沒放下過,自己卻渾然不覺。
從那急流經過,她頓足未走,盯着手裏的香囊許久,若是當初有苦衷,有阻礙,那爲何如今一年了,還不來找她,甚至連一點音訊也沒有。清妍說他在努力,在等。可他至少該告訴自己,讓她有信心一起等。
或許他也知道,再無可能了。
安然顫顫伸手,将那香囊懸于急湍之上。
藍色的香囊在太陽底下十分豔麗,可是卻透出一股寒意來。賀均平佩戴了它兩年,安然又留在身邊一年,絲線早就磨斷了些,可這裏頭承載的東西太多。她想放下……累了,想放下。
眼眸微閉,手中一滑,那藍色香囊,已經裹着司南玉佩,落入河中。
香囊并沒有很快沉落,被水沖刷而下,安然看着它,那五年光陰一一掠過腦海,她立刻跳進河裏,想将它撈回。或許還有可能回到以前那樣,她舍不得把這段回憶給丢了。
隻是河流湍急,河床石頭滑苔又多,踩幾步便跌倒,摔了幾次,已渾身濕透。本以爲追不上了,卻見它卡在河中一堆枯木杈中,她急忙跑過去,總算是把它抓住了。可口子松開,裏面的司南玉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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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今日休沐,去李家喝了杯茶,就去畫攤那。去了那兒隻見安素和安平在,兩人正等着着急,這一去就是大半日,平時一個時辰就回來了。宋祁聽了,和安平一起去靜慈庵。途經過青溪河,宋祁就看見有人坐在河邊,看背影的确是安然。走近一看,便見她身上濕漉漉的,發梢還淌着水。
安平忙抱住她:“四姐姐。”
安然愣了片刻,緩緩回身,宋祁已脫外裳給她披上,蹲身看她:“掉河裏了?”
“沒有。”安然輕輕将安平推離,“别把你的衣服也弄濕了。”
安平拿了小帕子給她擦臉,小心翼翼道:“四姐,你怎麽了?”
宋祁說道:“先回去吧。”
“玉佩丢了。”安然喑啞着嗓子,滿目落寞,“司南玉佩丢了,我找不到,來回找了很多遍。”
宋祁一頓,這才看見她手裏拽着一個香囊。那刺眼的藍色入了眼裏,一點一點的鑽進心裏。安然看着他,低聲:“宋哥哥,這對你太不公平了,放手好不好?我這一世都應該忘不掉了。雖然告訴自己要從頭開始,可是做不到。”
宋祁繃着臉,并不答話,待她說多了,才道:“你慢慢忘,我慢慢等。”
安然愣神,宋祁已站起身:“我去靜慈庵問問有沒遺落的衣裳,給你借一身來。”
說罷,已不敢再多看她,不想看她爲别的男人這般揪心,怕總想着爲何讓她牽腸挂肚的不是自己。安然鼻子一酸,在他轉身之際,擡手拉住他,觸了他的掌,涼涼的,僵的厲害:“宋哥哥,我會慢慢忘的。”
空落落的心又被這話填滿,宋祁微點了頭:“我會慢慢等,不急,别逼自己。”
安然應了一聲,緩緩松手。看他離去,背影略顯清瘦,步伐依舊沉穩,莫名的讓她安心。這種安心的感覺,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
安平雖然聽不懂,可是這種感覺……卻一下一下撞在她的心上,隻要等,就能等到吧。她如今一點也不懷疑宋哥哥會做她四姐夫。晚上回到家裏,吃過飯,她借口去和鄰居家的小孩玩,自己跑去了張府。她這幾天可打探清楚了,那個叫張侃,姨娘是他新娶的妻子。她可不知道什麽妻妾之分,隻知道她丢下自己去了别的男人那裏,還懷了小孩。
小厮開門見是個小姑娘,倒還好脾氣:“姑娘找誰呀?”
安平鼓着腮子道:“我找張侃。”
那小厮立刻說道:“去去去,敢直呼三爺的名你不要命啦,快滾。”
安平不走:“我找張侃。”
那小厮揚手要打她,還不見她走,隻好問道:“你找三爺做什麽?”
安平不答:“你告訴他有個叫李安平的找他,他要是不出來明天我就去賭場攔他,再告訴他昨晚你攔着不讓我見。”
“……”小厮真想把她踹出去,“去堵吧。”
“你告訴他,他會見我的,不然……”安平找了一遍,亮了亮挂在脖子上的平安鎖,“就把這個給你,金子打的。”
那小厮一瞧,遲疑片刻:“你等會。”
“對了!”安平喊住他,“别讓何采知道了。”
聽見她直呼夫人大名,小厮真是又氣又覺可笑,這是哪冒出來的孩子。還沒到張侃屋裏,就在廊道那見了他,正要出來,報了她的名字,張侃立刻疾步往前堂去,就怕她鬧到裏頭來,讓何采聽見,又得傷心好些時日。
張侃見了她,也不讓她進來,隻在門口站着,怕吓了她,輕聲:“有什麽話跟我說。”
安平知道他也怕自己見到姨娘,瞪了他一眼:“我沒有想見她……我不能接受她那個模樣。隻是想讓你帶一句話,讓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但我不會叫他弟弟,也不會承認我多了一個弟弟。但我會一直等,等她回來。我知道……我知道姨娘是疼安平的。”末了又說道,“說完了,走了。”
張侃愣了愣,沒想到她一個孩子能說出這種大度的話來,又能這麽快想明白,認真應聲:“好。”
安平轉身離開,等出了巷子,眼淚就掉了,還是沒忍住呀。
七夕當晚,沈氏特地早早讓下人備了晚飯,吃過後好讓他們這些年輕人去玩。
吃過飯,清妍收拾完東西,就跟李瑾軒說今晚出去玩。
李瑾軒一想大家也确實很久沒聚了,當即點頭,笑道:“也好,大家很久沒一起出去過了,熱鬧熱鬧也好。”
沈氏抿嘴笑笑,直歎若今晚他再不開竅,明日她就要直白些了,笑道:“我們可不想出去湊這年輕人的熱鬧,在家唠唠嗑就好,你們出去玩吧。”
李瑾良和柏樹早早就走了,李瑾軒收拾一番快出門,見安然還坐在那,問道:“妹妹不出去?”
安然微低了眸,看着手上的書道:“前幾日和宋祁約好了去聽書,他今日休沐,些許是衙門公務繁忙,晚了,我再等等。”
李瑾軒當即明白,可不想礙着未來妹夫,也沒多想,就帶着清妍,安素安平出去了。
安然盯着手裏的書,可沈氏那時而看來的目光,還是感覺到了,越瞧就越覺不自在,忍不住看她:“娘……”
沈氏輕輕笑笑:“娘高興罷了。”
安然放下書:“你再看就把我吓跑了。”
周姨娘在一旁笑的歡喜:“可沒見過四姑娘害羞。”
安然确實被盯的羞赧,這種像是衆人以爲她在等情郎的感覺。她是在遵守約定,慢慢努力中,但還沒到那種程度。實在是聽的羞了,真放了書自己跑到門外去等。
仰頭看向天穹,月牙微彎,疏星點點,晚風略帶微涼,拂在臉上卻很舒服。等了好一會,才見有馬車駛來。見了那褐色馬車,安然站直了身看着。馬車停在近處,很快便有人走了下來。
宋祁見了她,稍有意外,又道:“等的急了?怎麽不在屋裏等。”
安然淡笑:“沒等,隻是剛吃過飯,出來透透氣。”
宋祁點點頭:“我進去見過李叔叔和沈姨先。”
安然怕他們又打趣自己,不肯進去:“我在這兒再站站。”
宋祁進去後很快就出來了,和安然一塊去挂了彩燈的街上。安然想起皇城的高塔,在那上面可以俯瞰全城,可惜她沒見過。這一想,問道:“宋哥哥去過皇城塔嗎?”
“去過幾回。”
“幾回?”安然心裏微癢,“好玩麽?”
宋祁笑笑:“每次去都碰巧是在冬日,塔上風大,冷的人哆嗦,有一次下來還染風寒了,病了三日。”
安然笑了笑,兩人平時隻說些書裏的事,聽過的看到的,可不知他的往事。這一說開,兩人的話閘便又開了。
走了一半的路,話題沉落,宋祁遲疑了許久,才道:“安然。”
“嗯?”
宋祁從袖子裏拿了一個長盒子給她:“看看……喜不喜歡……”
安然神色微頓,緩緩伸手接過,打開一看,是支碧綠簪子,精巧而細緻,長短适中。貌似除了書,他就沒送過其他東西,或許是,他不會送什麽東西給姑娘家。她點點頭:“很喜歡。”
宋祁輕松一氣,兩人默了片刻,他伸手将那簪子拿起,見她并沒閃躲,小心翼翼将簪子插入她的青絲發髻中,心跳驟然。
安然埋首不動,等他的手離開,那微微靠近的暖意便散去了,輕輕擡眸看他,眉目淡然,卻有情意,心尖不由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