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看了他許久,未語淚就先落了。那日思夜想的人,真的出現在眼前了。她真怕這是個美好的夢,膽怯的不敢上前。賀均平疾步過去,在後頭抿笑的清妍已将那些下人通通趕到樓下去。
賀均平看着她,果真已經長高了許多,面龐白白淨淨挂着淚珠,唇色如點朱櫻,纖纖玉手抹了淚,淚又複落下,看的他極爲心疼,淡笑:“傻丫頭,哭什麽。”
安然淚眼朦胧,瞧的不太清楚,可下颚那可隐約看得出點異色的,又氣又委屈:“都變成美髯公了,一臉胡渣。”
賀均平失聲笑笑:“我剛進城,還未回家先來見你,倒是被小媳婦嫌棄了。”
聽見這話,安然想躲開他的目光,可又舍不得少看他一眼片刻。抽了抽鼻子,才說道:“疾風我養的很好,白白胖胖的。”
賀均平點頭笑笑:“嗯。”
“我繡花的功夫又進步了。”
“嗯。”
“我的書房拓展到兩間了。”
“嗯。”
安然氣餒:“這些都在信上說了,你不愛聽。”
賀均平依舊是笑意淡然看她,擡手用袖子幫她拭淚:“愛聽,再說說。”
安然看了他許久,終于是忍不住抱了他的胳膊:“世子哥哥,你終于回來了。”
賀均平摸摸她的頭,輕歎:“嗯,回來了。”如今隻等年後,年後……他就去李家提親。把她放在身邊,再也不離開。一别兩年,果真出落成美豔不可方物的姑娘了,再走,他哪能放下心。輕握了她的手腕,“很久沒吃過京城的飯菜了,一起吃。”
滿桌的酒菜還帶着熱氣,安然也沒吃晚飯,可是不餓,如今的她哪裏會餓,心早就是滿滿的幸福。拿了碗給他舀湯,夾肉,輕哼:“清妍又騙我,說今晚來吃老虎肉的,結果老虎肉沒看見,老虎就看見了。”
賀均平蓦地笑道:“我倒是變成老虎了,有那麽兇麽?”
安然皺了皺鼻梁:“沒那麽兇,但是都壞。這個驚喜我一點也不喜歡。”
賀均平凝視,笑笑:“當真不喜歡?”
安然微微擡眉看了看他,略有羞赧,這才承認:“好吧,很喜歡,簡直是……快開心死了。”
瞧着她那嬌羞承認的模樣,賀均平心弦又被撥動,當真喜歡的很。
喝了一口湯,暖了暖胃,他才說道:“在邊城,碰見過兩回大蟲,幸好有弓箭手在,當晚就炖了肉吃。”見安然看自己,笑問,“怎麽了?”
安然低聲:“這些你沒在信上說過。”方才滿眸是淚,根本沒仔細看他,現在認真看,比起他離開時,似乎……更是冷峻成熟了,膚色也偏于古銅不再白皙,哪裏像養尊處優的皇族子弟。再翻了他的手掌看,掌上也有繭子,不由心疼,“世子哥哥,你吃了很多的苦吧,可是從來不說。”
賀均平笑道:“看,沒告訴你已經難過成這樣,要是再告訴你,豈非要更傷心。”
安然氣道:“借口,以後我也報喜不報憂。”
賀均平笑笑:“連生起氣來也好看。”
這話并不是故意誇贊,而是當真如此。離别兩年,一舉一動都覺喜歡,蹙眉生氣也覺可人。隻想這麽瞧一晚,不對,一直這麽看着,便覺開心。
安然苦笑,不但是曬黑了,連臉皮也曬厚了吧,如今說這些話倒是自自在在的了,她又夾菜給他:“快吃,瞧我做什麽。”
賀均平笑了笑,繼續吃飯。安然給他倒茶,隻是看着他吃就覺幸福。那麽多的千言萬語已不想說了,還是仔細看吧。
賀均平想起來,問道:“你吃了沒?”
安然這才想起來:“沒。”
賀均平笑道:“傻姑娘,難道真将我當老虎,想吃了我不成。你素來愛吃,如此淡定,我倒以爲你吃過了。”伸手拿了碗筷給她,“快吃。”
安然接過,賀均平便給她夾了菜。吃了兩口她便輕聲問道:“這次回來,不用去邊城了吧。”
“嗯。”
安然當即喜的又忘了吃飯,已開始計劃起來:“我們今年一起去賞梅吧,還有登塔放煙火,苑塘那邊的魚也肥了,要趕緊的,不然年後我就要被押在家裏不能出去了。”
賀均平笑着看她,隻是聽着她的聲音,就覺滿足。看着她的樣子,更覺人生無憾。他的小媳婦就快真的要做他的媳婦,再不用擔心她會做了别人的新娘。這麽一想,頓覺在邊城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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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揚很晚才回來,到了房門,見裏頭燈還亮着,進了裏面,就見沈氏還未睡下,皺眉:“這麽晚還不睡。”
沈氏上前爲他寬衣,讓丫鬟打了熱水給他淨臉,笑道:“倒也不困。”見他心神不甯,輕聲,“莫非……皇上又留你訓斥了?”
李仲揚輕點了頭,沈氏蹙眉:“今年怎的這般不太平,這都已經好幾回了。”
有此感慨,隻因聖上越發偏頗二皇子,大皇子身邊的近臣多多少少都受了責罰,連李二郎也沒幸免。今年與那些官夫人一同飲宴看戲,也少不得要說到這些。沈氏心下也覺不安,可李仲揚卻從不多說這些。他主外,自己主内,早就像是商議好的了。
李仲揚歎道:“莫非聖上欲立二皇子爲儲君……”
沈氏輕聲:“二郎莫多想。”
夜裏睡下,李仲揚又睡的不安穩,夢魇醒來,驚的裏衣濕透。
沈氏忙起身給他斟茶。
李仲揚面色慘淡:“我又夢見那賤婦了。”
去年臘月莫白青做出那種混賬事,翌年一月,莫文房病逝的消息傳來,李二郎便讓人送了□□過去。自此以後卻常入夢魇,請道士來做法,卻也不得好轉。唯有李仲揚明白,他年輕時做過的造孽事,已經一一開始向他尋報應了。又常想起莫白青的那話,死後也會夜夜站在他枕邊。
這是心魔,無法驅除。
沈氏好好安慰了一番,李仲揚這才再躺下。她默默想着,明日去寺廟燒香祈福吧,若是厲鬼要纏,就纏着她好了。李二郎不能垮,他一垮,這家便完了。
翌日,沈氏早早出門去了,盼着能燒上寺廟的第一炷香,得方丈第一句吉言。
吃過早食,清妍便來接安然,一起去苑塘吃肥美的魚。到了那,安然卻沒看見賀均平,正想着難道清妍這壞姑娘轉了性子不“坑”她了。清妍一臉壞笑:“我就知道你是個重色輕友的壞姑娘,我哥進宮去了,約摸中午過來。”
安然說道:“我才不是在等他。”
清妍伸手撓她癢癢,逗她直笑,這才求饒:“好好,你赢了,别再逗我了。”
“哼,都快做我們賀家人了,還不聽我這小姑子的話。”
安然臉紅了,拍拍她的手:“不許再說這種話,讓别人聽見,我們兩個都要被扣上不矜持的帽子。”
清妍嬉笑道:“誰敢,我拔了他們的舌頭。”
到了正午,魚已經釣上好幾條,賀均平還未來。清妍在一旁哼着小曲,見她時而望望外頭,說道:“安然,昨晚我哥剛回來,母妃就拿了一疊姑娘家的生辰八字給他,唠叨了他大半夜。”
安然想到賀均平被順王妃唠叨的場面,笑了笑,清妍說道:“然後我趁着母妃不注意,把那些東西全都丢到外面池塘去了。王兄當即誇我乃英雄也。”
安然幹咳兩聲:“然後你被王妃暴揍了一頓?”
清妍聽見暴揍二字,頓覺形象,當即笑趴。許久才道:“王兄回來也好,母妃就不會總煩我了。”
安然頓了頓,清妍比她長一歲,眼見着就要十六了,雖然不比往日那般常出來走,但想玩的時候,還是四處跑。她素來就是家裏的霸王,順王爺不管,順王妃管不住。罵的兇了,反倒跑的更歡。有時她覺得,清妍比她更像現世來的,這般潇灑:“清妍……你老實告訴我,你還是喜歡我哥嗎?”
拿着魚竿的手微微一漾,在平靜的湖面打開一圈圈水紋。清妍點點頭:“嗯,喜歡。可是你和王兄不用介意,真的……不許再做那種成全傻事,否則我會一世不安。而且……尚清哥哥也不會喜歡我的,他喜歡的是那種柔情似水的姑娘,而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那種人。如果要我爲了喜歡的人而改變那麽多,我做不到。我可以爲了他學女工,因爲那不會改變我,可若要爲了他而移除本性,我不想,也不願意。或許是……還沒有喜歡到那種程度吧。”
安然搖頭:“不是的清妍,如果讓我爲了世子哥哥做出性格上的改變,我也不願意,無關乎喜歡的深與淺。”
清妍長籲一氣,笑道:“好吧,随緣好了。說不定明日我就喜歡上别人了,然後成親,生孩子。”
安然見她笑的歡喜,卻從那聲音裏聽出一絲惆怅來。這種不能一起獲得幸福的無奈……實在是很不喜歡。
賀均平到了後,清妍便立刻拿魚去給廚子,借故跑開了。昨日是夜裏見他,燈火再明亮也瞧的不是十分清楚。現在白晝一瞧,那胡渣已經刮幹淨了,發束的整整齊齊,眯眼看着,真是俊朗非凡。
賀均平見她毫不避諱的盯來,笑道:“莫非我臉上的胡渣又冒出來了?”
安然笑笑:“世子哥哥長的真好看。”
賀均平微挑了眉:“自然要襯得起媳婦的美貌。”
安然被他嗆了一聲,這種話真是連反駁都不能反駁呀。在湖邊坐了一會,不見他說話,偏頭看去,眉頭微擰,似有心事,輕聲:“世子哥哥怎麽了?”
賀均平微微笑笑:“在邊城兩年,比在京城二十載學到的更多,懂的也更多。”
安然轉了轉眼眸:“世子哥哥喜歡上邊城了?”
“嗯。”賀均平遲疑許久,才問道,“若……成親後,你可願随我去邊城。像當年父王攜帶一家人過去,一住便是七八年。”
安然愣了愣,去邊城她并不在意,隻要不要再受這分離之苦。可是守在邊城的時日未免太長,忍不住問道:“一年半載的可以回來一次麽?”
賀均平笑笑:“每年來回便差不多要花費兩個多月的時日,舟車勞頓,無妨麽?”
安然笑笑:“世子哥哥這麽說,那就是可以了?”
一口一個世子哥哥,聲音又軟膩軟膩的,真是鐵漢的心都要被叫化了。賀均平分外不忍,緩聲:“邊城不比京城,沒有歌舞升平,沒有徹夜燈盞,也沒有吟詩花會,更沒人前後伺候。我隻怕……苦了你。”
安然笑笑,音調微輕:“是,那裏很多都沒有,但……那裏有你,這就足夠了。”
賀均平愣了愣,末了笑道:“我當真是沒喜歡錯人。”
安然看着他:“我也沒……世子哥哥如果一輩子享受在皇恩下,倒是讓人瞧不起的。還好沒有……”
說罷,已經撐不住那灼灼目光,急忙将視線投回魚竿上,嗯,還是釣魚吧。
賀均平沉思許久,愈發珍惜她。世上再也找不到像她這般的女子了,沒有半句埋怨,一句有你,就打消了他所有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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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大年初一,照例要進宮飲宴。安然如今依舊很害怕,不是還未習慣那肅穆氛圍,而是因爲裝扮了一番,祖母在旁笑道“真真是與你三姑姑長的一模一樣了”,這話提醒了塵封在心裏許久的事。
三姑姑今年未歸,之前安甯與她一起時倒是“常”回來的,想來也是爲了三姐而回。現在安甯在家了,她更沒什麽可牽挂的。
安甯此時正拿着米糊看百裏長貼對聯,也不知他是斜視還什麽,貼的歪歪斜斜,還得意洋洋的說“這回貼正了吧”,待瞧見她臉都黑了,又默默的歪了歪,小心問“貼正了沒?”。
安甯皺眉:“我來貼。”
百裏長無奈道:“哎哎,又被媳婦嫌棄了。”
安甯早就習慣了他的輕佻,雖然說話總是花花公子的語氣,可是住在一間房快兩年,他睡長椅,她睡床,也一直相安無事。
百裏長将桃符給她,自己扶凳子。等貼好了,一瞧門口,真是喜氣啊。
安甯問道:“今晚想吃什麽?”
“雞肉。”
安甯點點頭:“待會去買。”見百裏長盯着自己,她又皺眉,“做什麽?”
百裏長笑道:“沒什麽。”
怎麽會沒什麽……以前的她從來不會問自己。可似乎真是處的久了,最近幾個月變化越發明顯。會給他蓋被子,還會在身邊放個炭盆。也會問他想吃什麽,然後認真去做。從宮裏回來,進了巷子瞧見小院炊煙袅袅,便覺自己有家了。進了門後,安甯在炒菜,頓覺美好。
他搖了搖頭,這種感覺絕對不要是動心,隻要是感動就好。李家……安甯可是李家的人啊……
這麽一想,忽然覺得……有些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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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安然随爹娘入宮赴宴。剛拜見完聖上說了吉利話,就聽見賀奉年說道:“去年未見,今年出落的越發好看了,擡頭讓朕仔細瞧瞧。”
安然隻好硬着頭皮看去,這一擡頭,就見賀奉年的眼眸一頓,直勾勾盯來,銳利的眼神盯的她冒了一脊背的冷汗。許久賀奉年才道:“今日可要喝的開心些。”
安然忙埋頭說了一番謝話。回到位置上,也沒像往年那般得到賞賜。并非是想要賞賜,隻是之前有人曾說,這賞的不是她,而是變相賞給李丞相的。那今年沒有,席上又聽見聖上嘉獎二皇子,莫非……這是要被抛棄的節奏?
神思不定了一會,就聽見賀奉年又褒獎了賀均平,安然看着他在堂中拜謝,身姿挺拔,答的铿锵有力,又多看了幾眼。沈氏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神示意搖頭。安然這才收回視線。
宮宴結束後,一家人乘車回家。李瑾軒見李仲揚面色沉沉,問道:“爹可是在想方才宮宴上的事?”
李仲揚點點頭:“翰林院可有什麽消息?”
李瑾軒默了片刻,才道:“臘月時院中提拔侍讀學士,教之其餘兩人實力,本以爲我能當選,卻不想落選了。如今局勢看來,卻又好像是特地被刷下去的。”
李仲揚眉頭緊鎖:“二皇子連得兩年嘉許,大皇子那邊也定是急了。隻是風聲正緊,不便接近,否則便坐實了結黨之罪。”末了一想,這話還是得讓百裏長轉達,商議一下對策。莫非聖上真的不打算立大皇子爲儲君?
過了兩日,安然的名聲倒又是在宮裏響起來了。清妍和她說時還一頭霧水,直到聽她說完,又起了一身疙瘩。
原來有皇子在宴席上瞧上了她,去向賀奉年求她,結果賀奉年扔下一句“無人能配得起她,走罷”,這話簡直就是至高無上的贊許,可安然隐約知道詳情,卻覺驚悚。真怕那是真的,然後被皇帝拐進宮裏做個炮灰妃子。
她忙問清妍:“及笄是三月三日麽?”
清妍點頭:“嗯。”她立刻想歪了,抿嘴笑道,“哎喲喲,壞姑娘,你就這麽想做我嫂子嗎?要不我現在就叫你王嫂?”
安然輕拍她,她哪裏知道自己心裏慌得很。
三月三,在安然惴惴不安的等待中來了。
笄禮前三日便戒賓,賓由李家三叔嬸擔任。當日安然穿上笄禮冠服,在衆人注目下,完成笄禮。在宗室接受三叔嬸授以的“婦德、婦容、婦功、婦言”,爲時半日。
夜裏安然坐在房裏,看着那不再是雙丫髻的頭,有些不适應,還覺得頭上插上簪子步搖有些重。可又舍不得取下,她終于長大啦。
柏樹見她在鏡子前瞅了好久,笑道:“姑娘最美了,都被自己迷住了。”
安然笑笑:“柏樹的嘴巴是越來越壞了。”
柏樹俯身貼耳道:“小姐,你若是嫁給世子,我是不是也要跟過去?”
“嗯,按理說是,你是我的貼身丫鬟嘛。”安然聽着話裏不對,看着她說道,“你不想麽?”
柏樹說道:“服侍小姐柏樹願意……隻是……陪嫁丫鬟不是一般都要……嗯,做姑爺的妾侍麽……奴婢……”
後頭的話支吾着說不出來,安然笑道:“你有喜歡的人了?”
柏樹埋頭不起,安然笑道:“放心吧,你若是有良人,我不會帶你過去的。你若要賣身契,我替你向母親讨來就是。”
柏樹忙道謝,遇到這樣的主子,是她的福分!
翌日,因是大臣女兒,要去皇後娘娘那得吉言。安然又随沈氏入宮,到了宮門口,還有其他幾家同樣剛參加完笄禮的姑娘一起守候。
進了宮裏,正逢百官下朝。
宋祁如往常那般往翰林院去,聽見姑娘的笑聲,也知曉又如往年那般是進宮聽教的姑娘。走了兩步忽然想到,安然昨日笄禮完畢,那今日……忍不住偏頭看去,就見那一簇穿着新衣的姑娘中,安然特别安靜的走在其中,時而笑笑,清晨陽光如霞光彩琉璃,打落身上,繁花似錦,美好極了,看得他也微微愣神。真想與她說話,隻是卻仍舊是在回避着自己。
如今世子已回,怕是這份美好,與他徹底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