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京城依舊大雪飄揚,染白天地。
雲雀巷,巷深人靜,因昨日放了鞭炮,未被白雪覆蓋的點點嫣紅碎屑藏在牆角樹下,與大片銀白相呼應,遠遠看去,似紅梅點染雪上,美不勝收。
百裏長穿着棉襖坐在長椅上,屋檐擋住了飛雪,卻擋不住寒冷。肆虐寒風撲打在他俊白的面上,卻未見冷意,眸色微沉,瞧着的是這蕭瑟院子,可目光卻不知投落何處。
安甯出來的時候,還以爲他凍成木樁了。百裏長聽見聲響,回過頭看她,面上又是那笑的輕佻的笑意:“娘子起來了。”
安甯臉一僵,坐在門檻上理鞋子,沒搭理他。
百裏長看着窗戶上的喜字,說道:“明天一起吃團年飯?”
“嗯。”
“做四菜一湯可好?”
“嗯。”
“我想吃大白切雞和烤乳豬。”
安甯抿了抿唇:“我隻會水煮青菜,炒雞蛋。”
“……那四菜一湯呢?”
“水煮雞蛋,蒸雞蛋,蛋花湯。”
百裏長眨眨眼,撫掌笑道:“好,能将雞蛋做出十八門武藝來也是門技術活。期待明日的團年飯。”
安甯看了他一眼,明明可以住金屋銀屋,卻選了這地方。明明卷了一大筆銀子卻分給難民。本性不壞,卻又擺出一副我是壞人的模樣。
百裏長笑的腹痛,見她要出去,才說道:“那明日我跟你一起去買雞蛋。”
“不用。”安甯淡聲,“我和你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還請百裏先生清楚這點。”
“那也是夫妻。”百裏長問道,“你怎麽不問問我當初怎麽會住在這。”
安甯真想把他踹到院子外頭去:“爲什麽?”
“當初進了京城,問了人哪裏有房子,聽見雲雀巷的名字不錯,就住進來了。不過聽說這一帶鬧鬼,你要是怕,我可以借個暖懷給你。”
安甯實在不想和他多說,百裏長又道:“有個地方不對。”
“哪裏?”
“發髻。”
安甯頓了頓,這才想起,該梳個婦人髻了。她默了片刻,便轉身回屋。
百裏長伸了個懶腰,雙手互插藏袖,看着那漫天飛雪,若有所思。
大年初一,是夫妻倆歸甯的日子。按照習俗,夜幕落下,百裏長才攜安甯回去。也恰巧李仲揚帶着妻兒入宮喝了年宴回來,安甯進了家門,不見李心容在,心下微沉:“三姑姑走了嗎?”
沈氏說道:“昨夜走的。”
安甯微微失落,雖然她也孝敬沈氏,可到底跟李心容的感情不同。李心容給她的,教會她的,是沈氏所不能給予、精神上的升華。如今丢下她一人,困在這牢籠中,不知今後當如何。
李仲揚夫妻知曉兩人并非真夫婦,讓他們見過了李老太,便領回後堂,囑咐了一些事。
安甯想起方才在祖母那沒見着安然,問道:“安然呢?”
沈氏笑道:“才剛從宮裏出來,就被清妍郡主拉着去放煙火了,約摸要晚些。”
此時安然正被清妍拽着去買炮仗,她真想說不去,想與賀均平多說幾句話。宴席上看了他好幾回,等出了宮,遠遠看見他,卻立刻被跑過來的清妍拉走了。
“清妍。”安然忍不住問那挑的歡喜的她,“你知道你哥哥年後随軍去邊城的事嗎?”
清妍隻專注在那滿桌的炮仗上,頭也沒偏,應聲:“知道啊,邊城可好玩了,我想去父王還不給呢。”
看着她那分外不甘的模樣,安然才明白過來,清妍在京城和邊城之間肯定選擇後者,那哪裏是個兇險之地,分明是個好玩的地方。可女子在那和男子在那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清妍見她擰眉,抿嘴笑笑,将那煙火炮竹讓下人拿着,拉了她說道:“我們去望君樓放。”
安然想着來都來了,總不能一直記挂着,那樣倒不如不随她來,點了點頭道:“嗯。”
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到處都是歡鬧的孩童。到了望君樓,兩人正要穿過街道過去,就聽見有人在背後喚了聲“安然”。安然回頭看去,見是李瑾軒,又下意識緊張的看看清妍。她面色淡然,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這意外碰面。
安然心裏默歎一氣,其實最懂事的人是清妍,僞裝的這般好。再擡眼,就又看見他旁邊跟着一人,不正是宋祁。
李瑾軒走近,見了清妍,作揖問安:“清妍郡主。”
心頭如被石頭壓了,難受的很,清妍盯着他,爲什麽又對她生分了,還喚她郡主。她深吸一氣,吐氣,偏頭道:“嗯。”
李瑾軒又問安然:“在這裏做什麽?”
“放煙火。”
宋祁說道:“方才我瞧見燕雀街那邊新開了間書鋪,在裏面看了看,有許多好書,你若有空可以去看看。”
安然點頭笑道:“嗯,謝謝宋哥哥提醒。”
李瑾軒說道:“你剛才不是挑了兩本,還說安然大概會喜歡看?如今正好給她看看。”
宋祁遲疑片刻,想着兩人并非單獨相處,便将手中的書給了她。安然接過翻看,當即笑的歡喜:“上回聽女先生說起過,找遍了全城都未看見,還讓姑姑遊曆時留意這本書,當真巧了。”
宋祁笑笑:“若是你喜歡,就拿去先看吧。”
安然正要點頭,清妍就扯扯她袖子,附耳道:“我哥在盯着這邊呢。”
“世……”安然咽了咽,急忙擡頭往對面望君樓看去,門前不見,又往上看,就瞧見賀均平站在欄杆後,一動不動朝這盯着。離的稍遠并看不清,可安然已經能感覺得出那灼灼目光。
完了,不但被他看到自己和宋祁說話,還拿書笑的歡喜。
宋祁見她的視線忽然轉了地方,順着她擡頭看去,便見一人也往自己看來,隻是停了片刻,就進去了。那個人……是世子賀均平?
安然将書塞到李瑾軒懷中:“哥哥幫我帶回去吧,我還要玩一會。”
宋祁默了默,隐約明白了什麽。李瑾軒叮囑:“别玩太晚。”
安然點點頭,清妍啞巴了許久,才問道:“尚清哥哥你們去哪裏?”
李瑾軒說道:“聽說道場那邊有戲看,我們過去看看。”又笑道,“你們好好玩吧,我們過去了。”
清妍擺擺手,等他們的身影快消失在人群中,便立刻說道:“安然你過去吧,王兄在上面等你,我去玩了。”
“g……”安然拉也拉不住她,想讓清妍陪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知道她是要跟在後頭看自家哥哥,實在不想她這般苦戀着。
可對清妍來說,隻要遠遠看着就滿足了。她自知不能因自己而拆散了王兄和安然,所以從不說要嫁李瑾軒,隻是想瞧着。她若真的跟父王母妃說要嫁進李家,李家也攔不住。
安然歎了口氣,又往望君樓上面看了看,賀均平沒站出來了。
走進裏面,因爲是過年,酒樓也冷清。掌櫃見了她,迎了出來,拱手道:“可是四姑娘?”
安然輕點了頭,掌櫃便領着她上樓。她心裏微微一動,掌櫃不稱她爲李姑娘,而是喚她四姑娘。那定是賀均平沒有道明她的身份,明明那流言蜚語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卻還是注意了這個細節,不由暖心。
到了二樓,掌櫃便下去了,門口站着幾個侍衛,看見她便開門。柏樹了然的站在外頭等她。
一進去就看見賀均平半躺在長椅上,手持酒杯,看着那面向外頭的門,不知在沉思什麽。安然輕步走上前,蹲在他一旁,見沒有小火爐溫酒,碰了碰是冷的,伸手将他手裏的酒杯拿過:“世子哥哥,喝冷酒對身體不好,你去了邊城可不能這麽喝。”
賀均平緩緩偏頭看她,不氣不惱。看了她好一會,眉眼更好看了,尤其是那小巧的鼻子和唇,不對,哪裏都好看。想到方才她又和宋祁說話,仰身躺回長椅上,歎道:“我不放心留下你一人。臉長的越發開,不知要招惹多少人惦記。”
安然笑笑:“世子哥哥這是不相信我。對了,我會幫你養疾風的,養的白白胖胖。”
賀均平笑了笑,靜靜看着她。安然略偏了頭:“看什麽。”
“看多一會,就快要兩年瞧不見了。”
安然怔松片刻,也伏在那長椅扶手處看他。劍眉長眸,略顯竣冷,面部線條緊繃卻又不會讓人覺得淩厲。真真是個俊朗的男子。她歎了口氣:“我突然也怕世子哥哥招蜂引蝶。”
賀均平笑笑,拿了椅子給她:“快坐。”
安然坐到他側邊,看着他說道:“初五何時走?”
“午時出發。”
安然點點頭,從懷中拿了個小小的三角黃符給他:“平安符。”
賀均平愣了愣,伸手接過,看着那疊的整齊的邊角,笑道:“何時求的?”
“今天早上。”
他皺了皺眉:“一大清早不是去皇宮赴宴了麽?”
安然說道:“是呀,據說普德寺的平安符特别靈驗,所以我早早就去那等着,準備他們一開寺廟門就進去。誰想有個大嬸要跟我搶,還好我跑的比她快。”
賀均平瞧着她那得意的模樣,說道:“寺廟一般寅時開,你寅時便到了那,那豈非大半夜就起來等着了。”
安然倒覺得沒什麽,見他擰眉,笑笑:“反正昨夜早睡,無妨。”
賀均平淡淡一笑:“大年三十,家家戶戶團年一起說話閑談,又能早睡多少時辰。”他也不多說,将那黃符裝入安然送的香囊中,與那司南玉佩放在一起,“歸來之日,便将這些一起交還給你。”
安然面頰微微發燙,他曾說過,迎娶她時,就是司南玉佩重合之日。說交還她,那豈非就是娶她。
平日裏兩人有說不盡的話,如今離别前,卻不想說了。隻是靜靜坐着,知道對方在身邊,如此足以。
屋外風雪已停,一聲聲寒風呼嘯,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
夜已深,安然必須回去了。起身時,賀均平也站了起來,可卻不能在這夜裏送她回去。
快到門口,安然步如千斤,正要開門,手腕一暖,便見他俯身探來,身子微彎,耳邊氣息微熱,撲在耳廓上,滿是隐忍:“等我。”
安然眼眸生澀:“嗯。”
賀均平多想抱抱她,像以前那樣将她抱起,可是爲了她的名節就不能這麽做。如今他後悔了,當初就該趁着世俗還未有約束的時候就多抱她,如今長大了,長的越發柔媚了,卻要離開她,去建自己的軍功。忍忍吧,待他歸來,便能将她攬入懷中了。
年初五,賀均平随趕赴邊城的大軍離開了。京城百姓夾道恭送時,安然站在望君樓上,終于知道爲什麽這酒樓取了這個名字。每個離開京城的人,都要從這裏經過,通往城門口。
清妍那日陪着她,見她一直靜靜的看着兄長離去,不哭不鬧,也無悲痛,隻是安靜的看着。她未哭,自己倒覺得傷心,抱了她哭。直到那身影離去,安然鼻子一酸,這才落了淚。
賀均平離開後,安然每日都去馬場,跟疾風說說話,把想跟他說的都說給它聽。每隔一月就能從邊城那收到信,反複看上許多回,等下一封信送到,才将那信壓在枕頭底下。
沈氏知道她的姑娘心思,也不點破,裝作不知。倒也慶幸賀均平此時走了,讓她等等吧,就能忘了。又讓李瑾軒多邀宋祁來玩,想讓兩人生些感情,好替代了賀均平。可安然就是在躲着他,一聽見下人說宋公子來了,便躲在房裏不出來。
這日柏樹去外頭買東西,回來時瞧見宋家的馬車往府裏方向駛去,急忙抄捷徑跑回去,到了家門口,差點沒喘斷氣。正巧李瑾良要去鳥市買鳥,見了她,笑道:“柏樹,你跑那麽急幹嘛?”
柏樹喘氣請了安,咽了口水:“宋、宋公子來了。”
李瑾良失聲笑道:“我就說是誰在給四妹通風報信,我都聽見娘問了好幾回下人了,原來是你。”
柏樹讪笑,李瑾良擺擺手:“快去吧,我不會告訴娘的。”
柏樹感激道謝,氣稍微喘順又繼續跑了。
此時沈氏和李仲揚,還有安甯正在房裏說話,聊了一會近況,李仲揚問道:“你如今可還想做女官?”
安甯點頭:“隻是那女官不是要小姑娘麽,我有這心,也沒這機遇了。”
李仲揚說道:“機遇正好。當年那些小姑娘如今開始陸續擔任官職,女子心思細膩,處理事情又耐心溫順,頗得好評。聖上便想看看可有适齡的女子再選入朝,畢竟若是培育十年再上任,實在是太長久。”
安甯問道:“那可有什麽合适的?”
“多是些處理陳年舊案的小官,你若願意,盡可去試試。”李仲揚看了看外頭,聲音微低,“畢竟你與百裏的婚事是假,日後也要爲自己尋出路。若是大皇子日後得意,那你與百裏先生也算是功臣,即便和離,有大皇子恩威在那,也少許多非議。”
安甯頓了頓,爹爹雖然不曾打罵過她,可是也從未爲她想過什麽。以前她不懂,莫非自己不是他的女兒麽?可後來可算明白了,這爹的骨子裏就是那典型的古人,待庶出子女都是如此,更何況她不過是個俾生女,就算名義是嫡女,也并非真是如此。現在突然爲她考慮的長遠,認真一想,不由看向沈氏。
沈氏朝她輕點了頭,笑而不語。安甯便立刻明白過來,想必是母親在他面前求的一條計策吧。在和離後,讓她日後能過的安穩些。她想了片刻:“爹如果有什麽合适的官職推薦,安甯會去試試。”
回到雲雀巷,安甯到了自家門口,一進去就見百裏長在院子裏曬太陽。初夏的日光甚好,見他一臉滿足,簡直比吃了一桌山珍海味更歡喜。
這四個月安甯與他同吃同住,起先還略覺不方便,後來也處的習慣了。依舊是那般聒噪,那般精神滿滿,安甯真不知他那從未斷電的電池屬性是從哪裏來的。
百裏長聽見聲音,睜眼看去,見了那明媚陽光下的安甯,笑道:“回來了。”
安甯淡淡應了一聲,便進了廚房。不一會,睡得有些迷糊的百裏長便聞到菜香,不由更是幸福。成親四個月,吃了兩個月的各種雞蛋。終于是吃到她自己要吐了,才琢磨新菜肴。雖然沒有廚子天賦,但至少在探讨中不斷進步着。約摸再過半年,她的手藝就合格了。
想到這,又長長感慨一聲:“娶妻當娶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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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均平走後,安然常去王府找清妍,之前怕别人說閑話,如今少了些顧忌。可清妍卻常不在家,問她去何處也不說,神神秘秘的。直到六月,清妍約她出來,坐上了馬車,才說道:“我們去花船對對子吟詩玩。”
安然狐疑看她,這丫頭素來都是喜刀劍的,哪裏主動說過去參加這些文绉绉的事,當即眯眼笑笑:“說,你在打什麽主意。”
清妍被她盯的不自在了,想躲開緊盯的視線,卻被安然箍住手:“不許動,快說快說。”
“好啦。”清妍還沒開口,臉就一片绯紅,“我看上一個公子了。”
安然看着她,确實是滿目的小姑娘春色,暗松了一氣,總算是不再想着自家兄長了,也替她開心:“是哪家公子?姓甚名誰?”
清妍支吾:“不、不知道……那天被表姐拉去花船賽詩,就見了他。斷斷續續見過幾回,也沒說上話。就怕他已經娶妻了,而且還有旁人在,我這麽去問也不好。”
安然明白過來,敢情她這個月都是去花船那玩了。總算是情窦再開,頓覺欣慰,湊了湊腦袋笑道:“莫怕,我想個法子幫你問問。”
“什麽法子?”
安然想了想,她和清妍誰去問都不行,本來想讓小靈精安平去,可她一個小孩子去問人家未必當真。想來想去,便想起了二哥李瑾良。
清妍領她去了湖邊,隻見兩條花船相連,裝飾華麗,一邊男子,一邊女子,又有歌姬奏曲。兩邊男女互相丢着紅箋,對詩對聯,都是些年輕少年,本着以詩會友,也沒那猥亵之态。
很快安然便瞧見了清妍欽慕的那人,咋看之下,長的非常清秀,裏外都是一股儒生之氣。與旁人交談,神色十分恭敬謙遜,時而笑的淡然,時而笑的爽朗。安然看着那人越發不對勁,總覺得好像十分眼熟,可又好像不曾見過。
清妍指明了人,便進去拿紅箋待會寫詩玩,反正安然在,她也不怕出醜。指不定還能讓那人撿到,回她一首哩。
安然正思索的入神,隐約好像有人凝望而來,視線往那挪去,瞧見一人,登時就吓了一跳,那不是宋祁,他竟也在這。
宋祁見她總算是回了神,微微點了點頭。安然也輕點了頭,就見他身後走出一人,立在一旁。見宋祁示意這邊,擡頭看來,立刻笑了笑。
安然眨眼,大哥李瑾軒竟然也來了。想了想,今日好像是翰林院休沐的日子。
此時李瑾軒正與那儒生左右并列,分别和旁人說着話。安然瞧了一會,才恍然,那儒生的一舉一動,外貌神色,與自家兄長那般相似!簡直就是小李探花第二!難怪會覺得眼熟。
末了暗歎,清妍這丫頭……到底還是沒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