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綠意仍是蔓延七裏,附近沒有高大樹木,也無巨大岩石,唯有蒼翠青草,在深秋來臨前最後一次染綠大地。
青草地上已架起了大大小小數十個帳篷,都是來這郊遊垂釣歇息時準備的。
這裏湖泊并不深,但魚兒肥美,岸邊架起籬笆,免得孩童放紙鸢時不小心跌入湖中。
沈氏領着家中孩童前去赴約,久未一起出來,一路上甚爲熱鬧歡喜。到了那,便拿着各自挑的紙鸢去放了。
趙氏也帶了嫡庶子女出來,入了帳内,便見沈氏已在沏茶,當即笑道:“來的倒早。”
沈氏笑道:“剛坐下沒多久。”又讓宋嬷嬷拿了放在木箱裏的紙鸢給他們,“尚明他們在北面放紙鸢,你們也去熱鬧熱鬧吧。”
李瑾軒和宋祁早已過了那玩鬧的心,遠遠在空地上看着他們玩鬧。
沈氏和趙氏在帳内閑聊,其他姨娘未跟随,隻有兩個嬷嬷伺候在一旁,其他丫鬟在外頭。聊了許久,宋嬷嬷去外頭看了看天色,進帳報道:“禀宋夫人、太太,已到午時。”
趙氏笑道:“喚他們進來用食吧。”
兩家十一個孩子陸續進來,圍着簡便桌子坐下。下人從食盒裏一一拿出飯菜,因用暖爐墊着,菜仍是熱着的,蒸騰着熱氣,又是在寬敞帳篷内,分外新鮮有趣。
安平還在想着湖裏的魚,不肯吃飯,嚷着要去釣魚。
她自小就養在老太太身邊,開口要什麽李老太都會慣着她,人又還小,禮儀上差了些,沈氏也喚不住她。
李瑾軒笑着吓唬她:“個子才那麽點,待會到了湖邊,不是你釣魚,是魚兒釣你。”
安平朝他吐舌頭,比劃道:“魚兒才巴掌那麽大呀,平兒比一筐魚還大,怎麽會被它釣走。”
衆人忍不住笑笑,安平往安然那挪了挪:“然姐姐最好了,然姐姐帶我去,不理他們。”
安然摸摸她的頭,認真道:“好,乖乖吃完飯,然姐姐就帶你去好不好?不吃完不去。”
安平想了想,點頭:“嗯。”
吃過飯歇了一會,安然就帶她釣魚去了。趙氏笑道:“不過大了幾歲,卻像個小大人。我家敏怡的心思還是個小姑娘,該向安然學學了。”
沈氏輕輕搖頭笑道:“到底還是要像孩子的好。那丫頭就是讀了太多的書,她爹早早給她理了個書房,她的姑姑又總是差人捎許多書回來,早就讀成小夫子了。”
趙氏問道:“可是那李三妹?”
“正是。”
趙氏與她熟絡,倒也不避嫌:“那李三妹的名聲也是響遍了皇城,我倒還記得,我那叔嬸曾去替人向她做過媒,也碰了一臉的灰,如今那人都有四個孩子了,李三妹倒還沒嫁。”
沈氏笑笑,也不多加議論。
李瑾軒對這些家長裏短沒有興趣,和宋祁一道出來,又想起了什麽,笑道:“你不是問我可有什麽異國書籍,待會你可以問問安然。她的書都堆了四個書架子,滿滿一屋的書。若非搬了宅子,母親給她換了個書房,怕那書都要堆到房梁去了。”
宋祁方才也想到這點,隻是畢竟安然是姑娘,他一個外姓男子到底不好意思問。見李瑾軒說起,也有所顧忌,笑道:“到底還是有些不好。”
“以安然的性子必定不會拒絕,隻要你将書原封不動交還就好,若是損壞,那别說借書,日後見了也會疏離你。”李瑾軒又道,“你是愛書之人,我倒是不擔心。不如這樣,我去與她說,就說是我借的。”
宋祁忙說道:“不可,那與騙她有何不同,謝過尚清好意,我自己去問問。”
安然此時正在湖邊教安平挂魚餌,甩進湖裏便讓她好好握着魚竿:“可不要亂動哦,不然魚兒就跑了。”
安平用力點點頭,一臉認真:“嗯。”
安然笑笑,自己也挂了個,正要甩出去,就見旁邊光源微暗,偏頭仰看,宋祁已半蹲下身,遲疑片刻,才道:“方才聽沈姨和尚清說,你那裏有許多異國書籍。”
“确實有。”安然明白過來,“你要借?”
宋祁微微點頭,略有不安:“我在皇城古屋書鋪都尋了,但要麽是書籍殘缺,要麽太過雜亂。想着若是你姑姑特意捎來的,定是好書。”
安然頓了頓,她向來不喜借書給人,隻因那書離了自己的眼就無法護好,又極易破損,即便對方呵護的好,不可抗拒的因素也太多了。
宋祁見她猶豫,心下也覺不妥,怎能随随便便向人借書,還是在皇城買不到的:“其實不看也無妨,李四姑娘不必爲難。”
“等等。”安然看他,“你能保證完璧歸趙麽?”
宋祁應聲:“必定會保護好。”
安然撓撓頭:“那我回去将書目錄摘抄給兄長,讓他明日上學堂時帶給你,你若要什麽書,就在後頭圈畫上吧。”
宋祁連聲謝她,安然瞅着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爲了借書的事憋的臉色通紅,不由笑笑,沒想到平日見他從容淡定,卻不想是個腼腆之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翌日,李瑾軒将那一本記着書名的小冊子帶去,傍晚帶回。安然拿來一看,一本是鄰國風土人情,一本是國策論。拿了小梯子上去将書取下,包好了給李瑾軒。
過了十日,宋祁托李瑾軒交還了書,安然拿來裏外翻看,竟是一點破損折痕都沒。再看他求借的書,仍是兩本。
如此往來兩個多月,安然早已放下心來。除了他要借的,自己也尋了些大概是他喜歡的書給兄長帶去。而宋祁也列了書名給她,若是有喜歡的便說。一來二去,連李瑾軒都調侃兩人要給跑腿費。
雖說書是借來借去,但兩人自那日放過紙鸢之後,也一直未再見。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一個臘月。
清妍邀安然去府裏玩雪仗,到了王府,便見清妍拉住賀均平的手不肯放,眼淚啪嗒的掉,哽咽道:“每次都欺負我,你就這麽一個妹妹,你還丢下我。我要告訴母妃說你又不帶我去玩。”
賀均平苦笑:“你不是約了李四姑娘在家玩麽?況且我們幾個少年郎一起喝酒看舞姬起舞唱曲,你去做什麽,找人陪你喝茶吃點心麽?”
清妍抽抽鼻子:“我不管,那你帶我們兩個人去。”
賀均平歎氣,抓了她的衣袖往上提,她偏是不放:“你這纏人的性子是哪學來的,果真是個粗……”餘光似瞧見安然來了,放眼看去,果然見她站在不遠處,硬生生将那‘粗丫頭’咽下,由着她纏,“李四姑娘來了。”
清妍回頭看了看,見真是安然,淚眼立刻收起,擺手:“安然。”
手上微松,賀均平已是抽手,側身擡腳跨出欄杆,穩步落在雪地上,朝她笑笑:“爲兄出門了。”
清妍氣的要跟着跨出去,個子卻不夠高,那後頭的下人也忙攔住她,吓的臉色都青了:“郡主萬萬不可!”
安然拉住她的手,笑道:“世子大了你許多歲,自有他的玩樂去處。若兄長常帶着妹妹,不方便是一點,也會讓人笑話的。”
清妍鼓着腮子道:“你就幫着他說話吧。”末了又問道,“你就從來不跟着你哥出去玩?”
安然想了想:“他若是覺得可帶我去的,便會問我是否想去,我平日裏倒不會纏着他。”
清妍登時羨慕了:“若是我有這麽個哥哥該多好。”
安然笑道:“世子也挺好的。”
她言下之意是世子也是個好兄長,清妍是一根筋,便誤解成了安然對王兄印象很不錯,想起那年母妃說媒的事,又覺得在這兩人中間使點氣力,讓她做自己的王嫂,頓感責任重大,生平第一次慎重思考起一件事兒來。
傍晚回了家,見家裏已經裏外打掃幹淨,院子裏的花草也好好修剪了一番,分外精神。剛進正廳,沈氏便喚住她,替她撫順額前碎發,淡笑:“明日别出去玩鬧了。”
安然點頭:“明日是大年三十,然兒不會亂走的。”
沈氏笑道:“對,團年是一件,還有一件事是初一時,随你爹爹一同去皇宮赴宴。聖上皇恩浩蕩,宴請群臣。往年你爹爹隻是翰林官,那一品二品官員才能攜帶家眷。如今你是初次去,若是明日跌了亦或是染了風寒,倒不好交代了。”
李老太在旁責怪:“哪有如此說自己孩子的。”
莫白青挺着個大肚子坐在末位,聽見這話問道:“我可有份去?我也想瞅瞅皇宮是什麽樣的,必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都貼着金鑲着珠子吧。”
周姨娘斜斜瞥了她一眼,譏諷道:“連我都沒資格去,你可别異想天開。”
莫白青不敢駁她,别說身份高了她,周姨娘還有一雙兒女,又有個富貴娘家,便沒再做聲。
上回沈氏教訓過她,便也收斂了許多。莫白青想的卻是等孩子生下來,就隻有她欺負人的份,而不會再讓人欺負她,如今胎兒要緊,要不然誰知道沈氏那毒婦會不會在她的飯菜裏下堕胎藥。
安然對皇宮的印象僅限于影視和小說裏,聽見可以去羽國皇宮,當即露了笑顔:“明日我哪兒也不去,養好精神後日去皇宮玩。”
沈氏笑笑:“這可不是玩,到了那可得懂規矩。”
李老太倒是不擔憂:“如今想着是去玩,到了那,氣氛威嚴,可是連笑也不敢多笑的。”
她想起當年,大羽國打了勝仗,先皇親自來她夫君桌前敬酒,那時榮華一身,卻不想最後竟落魄到那般田地。所幸在她有生之年,李家又再複繁華,不用再受人白眼嘲諷。沒想到她最不疼愛的兒子,卻是最有出息的。
大年初一,李仲揚攜帶沈氏和安然進宮。到了宮外,家眷在外等候,官員進宮朝聽年初訓誡。
直站的安然腿軟,仍不見有公公來報。官員家眷也是按照官品來站的,前面的都是王室成員,沈氏和李瑾軒安然在他們後頭。她回頭張望,倒看見了宋祁和宋敏怡,這才想起宋成峰是吏部尚書,官居二品。
趙氏三人也瞧見了他們,默聲笑着相互點頭。
安然仰頭看着那胭脂暗紅的大門,突然有點明白爲什麽祖母說到了這便笑也不敢多笑了。這般肅穆的氣氛,她實在是不喜歡,果然是哪裏都不如家中自由。
又過了許久,安然肚子都餓的叫起來了,才有公公過來高聲喚衆人入宮。
這官員大隊又開始陸續随着領頭公公進去,安然被夾在中間,個子又矮,這一路的景觀根本瞧不見,不由更是氣餒。
到了宴請大殿,依次入席,安然也看見了李仲揚,沖他笑笑,爹爹卻依舊是闆着個臉,穿着朝服顯得人更是威嚴。
李仲揚和沈氏坐在兩邊,李瑾軒和安然在中間。待衆人坐定,安然隐約瞧見有人向她擺手,擡眼看去,就見清妍坐在斜上方,朝自己做了個鬼臉。安然笑笑,也做了個鬼臉,逗的清妍咯咯直笑。惹的順王妃低頭輕責。沈氏也少了平日從容笑意,低聲:“然兒不可造次。”
安然應了一聲,剛要偏頭去看皇帝長什麽樣,沈氏立刻又道:“不許随意張望。”
“噢……”安然更覺無趣了。
偌大殿堂内鴉雀無聲,桌上的美食佳肴也無人敢起筷,等了一會,才聽見一個公公尖銳着嗓子喊道:“皇上駕到。”
安然還沒回神,就被沈氏拉着下了椅子,跪身下來,高呼吾皇萬歲,隻聽見頭上一個男子聲音頗沉:“平身。”
安然這才擡頭,順勢往那上面看去,便見了一個穿着金羅緞繡祥雲華服的中年男子,這人面部線條緊繃,不苟言笑,十分威儀,原來這便是當今聖上賀奉年,與她想的倒沒什麽差。
不知是目光太過專注,還是賀奉年本就有意往李仲揚這桌看,一不小心,便四目相對了,驚的安然暗暗大呼完蛋闖禍,急忙收回視線,所幸皇帝沒責怪她,也沒說什麽。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可怕得很。若他脾氣差些,自己會不會沒了小命。想到差一點腦袋就不在脖子上了,突然又冷出一脊背的汗來。
賀奉年開口道年宴起筷,衆人才紛紛拿了筷子。飲酒說話間又問了幾個臣子,到了李仲揚這,嘉許了幾句,便說道:“聽聞李卿家四姑娘膽識過人,卻不想長的這般俏皮可人。”默了默緩聲,“眉眼像極了。”
李仲揚忙攜沈氏和安然謝聖上誇贊,安然心下卻不由多想了。她長的可不像爹爹,也不像娘親,若是說眉眼像……她咽了咽,蓦地想起三姑姑……忙打斷念想,掐滅了心中那冒出來的想法。
衆臣齊齊附和說李丞相父女眉眼确實相像,安然又是濕了一回脊背,席上的東西怎麽也吃不香了。偏這時候賀奉年又道:“來,讓朕瞧瞧丞相家的膽大姑娘。”
安然心裏直叫苦,衆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幾乎想找個地洞鑽。到了前頭,啪的跪下,賀奉年便說道:“免跪,到前頭來,有賞。”
安然隻好硬着頭皮上去,臉上扯出笑意,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到了賀奉年跟前,這回看的清楚了,倒覺得他眼裏的戾氣沒方才看的重,微微閃爍,卻印着蒼老,可明明正值壯年。這一看,也微怔了。賀奉年瞧了一會,揚手:“賞如意。”
一旁的公公忙捧了白玉匣子過來,彎身奉匣,安然又要跪謝,賀奉年便道:“朕已免跪了。”
安然便颔首謝過,那玉匣子太大,隻好抱住,又謝過,僵着步子回了位置上,這絕對是她長這麽大以來失魂落魄最多的一次。不是她不想淡定,而是想到那糾葛,想到皇帝盯來的眼神,分明很驚悚呀!
回到家裏,下了馬車,安然還覺得人在夢中,還是噩夢。周姨娘一衆妾侍來迎,見了安然的模樣,笑道:“四姑娘怎的這副慌神模樣,倒是從未見過。”
沈氏也是揉揉心口:“莫提了,讓她别亂瞧,就是到處瞅。還瞪圓了眼看聖上,吓的我心都快跳沒了。”
李瑾軒倒是笑笑:“我家妹子的膽子如虎,爲兄也羨慕了。”
周姨娘詫異:“這倒是不得了,那可是挨了訓?”
沈氏說道:“這倒沒有,聖上心胸廣闊,怎會跟她一個孩子計較,倒是賞了她一個玉如意,用那玉匣子裝着,倒還沒來得及看。”
周姨娘瞧見後頭下人抱進來的白玉匣子,她是識貨人,一看便啧啧聲道:“這匣子已是價值不菲,是難得的珍品,那更别提裏頭的東西了。果然聖上賞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莫白青在後頭瞅了一眼,撇嘴:“可别摔了,否則要斬頭的。”
李仲揚正挽袖喝茶,聽見這話瞪了她一眼:“多舌!”
莫白青知他不喜自己,也懶得柔柔弱弱的去求饒認錯。
沈氏見安然還在遊離,把她攬進懷裏,又想責怪又更是心疼:“你這孩子,就是有亂瞧的毛病,如今差點瞧出大麻煩來,還好聖上仁慈。”
李仲揚淡聲:“小孩子好奇心重罷了,聖上是明君,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而且安然也沒失了禮儀,若是别的孩童,初次見了這場面,怕早就啼哭吓的腿軟了。”
李老太忍不住道:“你怎的誇起她來了,這事兒到底還是錯了的,皇上是九五之尊,怎能用直視聖上。”
安然倒不是怕那些,而是怕自己想的事兒是真的。
好一頓說,她才被送回房裏洗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安眠。這事定是不能問姑姑的,也不能跟爹娘提。最後歎了一氣,那便爛在肚子裏吧。
過了幾日,拜完了年,沈氏便領着她去宋家。趙氏見了她,立刻說起當日的事,當真像箭戳到了心口。宋祁見她面色不好,便說道:“我帶妹妹們去梅園走走。”
趙氏笑道:“去吧。”
到了院子裏,晚梅還未謝,幽香撲鼻,聞着思緒也平複了許多。安然向他道謝:“若你不叫我出來,怕又要想起當日那心驚膽戰的場景了。”
宋祁笑笑,宋敏怡也直呼道:“我當日也吓了一跳,想一想若換做是我,可要吓哭了,你倒還能安然領了賞賜,還笑的從容下來,你的名字真是當之無愧了。”
安然佯裝抖了抖:“可别再打趣我了,那日我哪裏是笑的從容,分明就是把臉都笑僵了。”
宋祁笑道:“步子上倒看出了點,但也是十分不錯的,一般孩童并沒那麽大膽。”
宋敏怡笑道:“g,我倒是想起來了,聖上開口那句可不就是說了李家四姑娘是個膽大的人嘛。安然,你的名聲倒是響亮了。”
安然疑惑她這小人物的名聲怎麽傳到聖上耳中,況且說她膽大的起源,應當也沒幾件,倒還沒到傳遍京城的地步吧。末了一頓,若是堂堂一國之君,怎會連臣子的嫡女排位是第幾都知道。除非聖上将李家的底細都摸的清楚了。雖說知道大臣家底不足爲奇,可是查的如此清楚又記得如此清楚,隻能說明聖上在用人之時,已有了防備之心。
看似平靜的朝堂,果真是無形海浪,波濤洶湧。
那皇宮,當真是去過一次,便再也不願涉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