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曬的大地如火燒灼,遠遠看着街道,也似潮水翻湧,暈得不行。
宋嬷嬷随行撐着二十四骨傘,爲沈氏遮蔭,見她面上有細汗,不由說道:“太太先回屋裏吧,奴婢在這看着。”
沈氏淡笑:“若是其他東西倒無妨,隻是這是二爺房裏頭的。”
宋嬷嬷了然笑笑,太太的心思一心放在李二爺身上,夫妻兩人相敬如賓,着實讓人羨慕。
府裏的東西陸續搬上牛車馬車,往丞相府駛入。
安然随沈氏去看過宅子,因是去年新造,仍留有新木氣息。門前置放兩尊威儀石獅,一進門便是寬長前院,兩側栽種的幽竹是安然最喜歡的裝飾。比起那花俏的花花草草,她更喜青翠竹子。
宋家的宅子也是皇上欽賜的,安然很早便歎他們房屋做工精緻,見到新宅子,那雕工也十分精巧,花鳥騰飛,祥雲繞梁,不由贊歎皇家工匠确實厲害。
東西還未完全擺放好,便有下人跑過來禀報:“太太,莫姨娘在偏房那吵起來了。”
沈氏面色淡淡:“所爲何事?”
“莫姨娘說院子裏的花草長的猙獰,夜裏看了不舒服,對胎兒不好,非要何姨娘那院子。”
宋嬷嬷冷笑:“真是個愛生事的主,這肚子才稍見了些,就跋扈起來了。”
沈氏說道:“宋嬷嬷,領着幾個下人過去,将她院子裏的花草全除了,這便不會猙獰了。”
宋嬷嬷笑着應聲,當即帶了幾個粗漢子過去。過了一會,又有下人跑來,連外裳都汗濕了:“莫姨娘見我們過去,遣了人去禀報老太太。”
沈氏面色沉冷,這莫白青真是越發不知好歹,怎的就不知收斂。這兩年周姨娘已經斂起性子,又出來一個不安生的。
“去黃嬷嬷那隻會一聲,别真讓老太太過來了。”
莫白青一手放在肚子上,一手指着何采的丫鬟珠兒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主子都沒說話,你插什麽嘴。以下犯上,你倒是長了熊心豹子膽,賤婢。”
珠兒急的眼紅,忍着沒掉淚,何采喚她“珠兒莫吵,回房替我折衣裳”,珠兒可不願走,她這主子沒主子的脾氣,待她也好。若是平時,定不會與這姨娘起争執,隻是方才那六姑娘安平過來,瞧見院子裏的木槿開的甚好,便拉着何采的手說“以後常來姨娘這看花”,何采眼裏的神色她可瞧在心裏。
就爲了六姑娘常來,她這做奴婢的也該擋着莫姨娘。
莫白青仗着腹中孩子,想到何采不過隻生了個女娃,還不是養在身邊的,從未将她放在眼裏。周姨娘她不敢碰,難不成何采也要讓着?
何采冷冷看她:“我不願讓,你便要一直吵麽?若是讓老太太二爺知道你懷着李家孩子卻滿嘴髒話,你以爲會如何?”
莫白青一頓,偏頭對嬷嬷道:“把東西都搬進來,我已經去請老太太了,她會爲我做主的。”
話落,背後便有人冷笑:“爲了一己私欲去驚動老太太,這是你該做的?”
莫白青聽見這聲音嚣張氣焰便滅了半分,瞧見沈氏正臉,更怯三分。好不容易勸服自己,想着那沈氏年長又無兒子,日後哪裏比得過自己,當即說道:“正是爲了李家後代,我才想着要換院子。否則住的不正,對胎兒也不好。”
沈氏冷聲:“老太太不會過來了。”
莫白青登時沒了氣勢,見衆人盯着自己,頓了頓,甩手:“不要便不要!稀罕!”
“站住。”沈氏說道,“我進來你未請安,離去時也未有說辭。你肚子裏的若是女兒,二爺不缺,若是兒子,二爺也不缺。家有長子,庶子也有,你憑什麽如此趾高氣揚認爲二爺會因爲孩子寵愛你?該帶腦子想一想了。”
莫白青愣了愣,頗爲不甘。沈氏又道:“我今日便放下話,你若再沒大沒小,驕橫無理,即便是有了孩子,也保不住你。”
“你不能……”莫白青被她盯的心裏發虛,到底沒敢再說什麽。
隻是直到中秋,莫白青也未再生什麽事端。
中秋燈會,滿城挂起彩燈,映的天穹豔紅。
清妍的水痘已全好了,也沒留半點斑痕,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好動,早早拉了安然出來,去看花燈猜謎語,雖然那獎勵不過是些小玩意,兩人樂在其中的不過是猜題的樂趣。
街上熙熙攘攘,兩府下人時而被擠開,跟的分外緊張。若是走丢了,這可要一番好找。而且今晚出來的人多,平民百姓攜妻帶兒,稍有身份的都帶着丫鬟小厮,更是擁擠。
清妍已經撕下幾張紅條兒,拉着安然往那謎底台擠。可兩人怎麽擠得過那些大人,好半天也沒往前一步,倒被踩了好幾腳,發髻也歪了。氣的她放了手,喚下人開路。安然忙攔住她:“你若讓下人呼喝,那就掃了大家的興緻。既是燈會,自然熱鬧。”
人多嘈雜,清妍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麽,小小的聲音全被遮蓋了,啊啊了幾聲,急躁起來,自己往裏擠。安然剛要跟上去,卻被人擋住。忙回身找下人,卻不想人太矮,根本就瞧不見。隐約有人拽住她的胳膊,安然大感不妙,隻見那手順着胳膊伸向自己腰間,她忙捂住荷包,卻猛地被那人一扯。
這可不行!那可是娘親送給她的。想罷,抓住那手不肯讓他走,這一放那就是大海撈針,再也尋不見了。
一邊不放,一邊直往外拽。不多久,安然就被拖了出去,大喊了幾聲抓賊,根本無人聽見。小賊将她一推,安然差點沒跌倒,下意識追了上去。等拐進深巷,才反應過來,轉身要跑,就見一人閃了出來,堵了出口。隻見是個瘦小漢子,手上還甩着她的繡花荷包。
安然心下微慌,見那巷口有人陸續經過,卻離的太遠,恐怕剛喊就被那漢子抽嘴巴止聲了。
漢子上下打量她幾眼,笑的奸邪:“我道是哪個粗丫頭敢追上來,沒想到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這衣裳拿去當鋪還能換一頓飯錢,将你賣到窯子去,大了定是個美人胚子。”
安然定了定神,既不退一步,也不試圖逃跑,腦子裏轉了一圈,緩聲:“依國律例,輕罪輕罰,重罪重罰。偷盜打劫不過杖責一百,可誘人去賣,卻要杖責三百并流放三千裏。你家中可有老人幼兒?若你流放,家人如何存活?又如何在族人面前擡頭?看你的衣着,倒也不像是走投無路之人,既然如此,爲何要把自己逼迫得走投無路?這錢我不會讨回,也不會告知家人,就當是我無意掉落。我父親是官,母親也是出身侯門,如果你非要将我賣了去,怕我家人也不會善罷甘休。熙熙攘攘鬧市之中,總會有人見你拖了我進來。你真要賣了我麽?”
那漢子一頓,狠聲:“别以爲你說兩句我就怕了!我現在就将你扛走,有誰知道。”
安然盯着那人,聲調毫無波瀾:“好,你且将我賣了,我家中遲早能尋到我。我一世毀了,你一世也毀了,倒是公平,無妨。”
漢子遲疑片刻,惡聲:“你若敢報官,老子一定尋機會捅了你!”
安然心下松了一氣,面上不動聲色:“那荷包是我娘親自給我繡的,若是不見了她定會詢問。我自然不會告發你,但荷包要給我。”
漢子見那荷包也不值錢,将裏面的錢财揣在身上,便将它扔在地上,轉身跑了。
安然等他快跑到巷口了,才急忙上去拾,往外跑去,剛出來,一片明亮燈火,隻見那小賊已被一群下人衣着的壯漢押跪在地上。她愣了片刻,兩個衣着光鮮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那,看着她笑:“我說是哪家姑娘這麽厲害,原來是李丞相家的千金。”
另一人道:“當日我們就聽過李家四姑娘的伶牙俐齒,不像個小人兒,如今再一聽,這嘴都能把人說活過來。”
安然頓了頓,從這話聽來,兩人分明在她方才遇險時已經在這聽着了。看着像是哪家少爺,卻面生得很。雖說他們沒有義務救自己,可隔岸觀火也非君子所爲,心下不屑與他們爲伍。
她提步要走,一人便說道:“丞相之女好不客氣,我們救了你,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麽?”
另一人笑道:“人家是一品大官的千金,自然傲氣。”
安然皺眉看他們:“我倒不記得是兩位公子救了我,隻瞧見了兩位公子的下人擒住了小賊。那我便爲免受此賊盜走财物的下一人道謝。”
那少年愣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李四姑娘可是在責怪我們袖手旁觀,在外頭瞧好戲?”
安然搖頭:“你們并沒有義務救我,我也沒有權力怪你們。救是你們的事,不救隻是受道德譴責而無因果過錯。”
說完這話,安然才覺得自己其實并沒有必要說這些。真是越發的像個犟脾氣的孩童了,老老實實謝過他們不就好,何必非要争辯出什麽來。
那兩人倒是笑了起來:“受教了。”
安然見他們并不說什麽,便告辭了。回那獎勵棚子上去尋清妍,消失了一會,也不知那些下人是不是已經在找自己。
走了一會,就被人抓住了肩,她驚的回身,擡手一拍,等啪的一聲響起,才見着那人是世子賀均平。見他手背已多了幾道紅印,眉頭也擰起,不由一咽:“抱歉世子,我剛才碰到了歹人,緊張得很。”
賀均平問道:“可受傷沒?”
安然搖搖頭:“方才把他吓跑,沒跑幾步就被兩個公子哥抓住了。”
賀均平起了興緻:“吓跑?你用什麽法子吓的?”
安然吐吐舌頭:“這個。”
賀均平失聲笑笑:“剛才我在客棧樓台上飲酒,看見清妍在街上人潮中鑽來鑽去,十分緊張,便去問了她。她說和你走散了,不知在何處。因此一起來尋你,我讓侍衛去回話,直接送你回去,如今要和清妍彙合也太擁擠難尋了。”
安然點點頭:“那勞煩世子了。”末了又看看那些侍衛,都是便裝,在前開路也不蠻橫,心下倒多了幾分好感。有人擠來,賀均平微微側身護了護,動作細微自然,安然的心卻輕輕跳了跳。
被保護的感覺十分好。
進了臨街,人已稀少,總算是不會前腳挨着别人後腳跟了。
賀均平聽了安然方才經曆的事,笑道:“莫非那裏頭藏着金子,你竟一個人跑去追盜賊。”
安然舉了舉荷包:“我在追這個,這是我娘在我七歲生辰送的。”
賀均平看了一眼那荷包:“髒了。”
安然笑笑,小心揣進懷裏:“沒事,回去洗洗就好。”
李家人正聚在院子裏喝桂花酒賞月,老太太坐了一會就要回去,誰想就有下人回來報沒跟好安然,走散了,如今正找着。驚的老太太跌回椅子上,沈氏也暈了片刻,李仲揚随即讓下人都出去找人。
李家幾乎是傾巢而出,隻剩老弱婦孺在家中,沈氏急的心神不甯,讓何采伺候老太太去躺着,自己在門前來等着人報。約摸過了半盞茶功夫,就有自稱是順王爺府的侍衛來報,說世子找到了李四姑娘,讓他們放心,如今正回來。沈氏這才放下心,讓人去告訴外出尋人的李仲揚。
等了一會,見安然和世子談的甚歡的回來,氣便上來了,迎上去向世子問安。
安然哪裏知道下人都把她“失蹤”的事報回家裏,又怎知爹爹都領着人去找她,惹得全家不安,隻道是沈氏想她了,撲進她懷中美美喚了一聲,卻被她握了手退離己身。
賀均平将人送到,謝絕了沈氏讓他入内喝茶的好意,便走了。
安然在前頭蹦蹦跳跳,跟沈氏說着今晚的事,見她面上不悅,不由問道:“娘,怎麽了?”
沈氏氣道:“在正堂跪着,不許起來!”
安然愣了愣:“娘……”
沈氏說道:“你素來貪玩,我隻當你孩童心性,從不管你。旁人都說你聰明懂事,娘也放心。隻是不曾想過,你竟玩的過分了,你可知道你失蹤這一個時辰李家都翻了半邊,團圓之夜你爹還要帶着一家子去找你,你當真是個好女兒,無法無天了。”
安然這才知道家中已知道她方才走丢的事,方才她又笑着回來,怕是娘親以爲她絲毫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她抱了她的腰,埋頭入懷:“娘,是安然錯了,我不該亂跑,不該讓娘擔心讓爹爹擔心。”
沈氏又氣又心疼,淚已是悄然落下,抱了她哽聲:“娘隻有你這一個女兒,隻有你這一脈骨肉,你若有事,教娘親如何是好?
歎也歎了,罵也罵了,到底還是不忍心讓她去跪着。等李仲揚回來,安然已經睡着了。
李仲揚在旁看着安然,擡手替她攏好被子,這才出了房間,讓宋嬷嬷今夜留在安然閨房照顧,與沈氏一同回去時問道:“可受了什麽驚吓?”
沈氏答道:“倒沒有,由世子送回來的,說正好碰見。本來想罰她去跪着,但到底沒忍心。”
李仲揚微頓:“這有什麽可罰的,一個小姑娘走丢了回家,你該哄着她,哪有責罰的。”
沈氏笑笑:“做爹的心思與做娘的心思到底不同。”
李仲揚倒沒有說什麽,雖然不懂有何不同:“明日你帶禮去謝謝世子。”
“妾身明早就去。”
翌日,沈氏便去了王爺府。
順王妃見了她,便又道謝了一次幾個月前清妍起水痘安然幫忙的事,又後怕若是那痘子抓破了,怕是要留下許多斑痕。沈氏笑着安慰她,又爲昨日的事表了謝意。
正巧賀均平和清妍要出門,經過正廳清妍聽見沈氏的聲音,便進來了。一見便有些怯意:“李夫人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清妍。”
沈氏淡笑:“是安然太皮了,不該亂跑,累的郡主着急了。”
清妍忙擺手:“是我的錯,母妃說安然比我小,我是姐姐,可是我卻沒有看好她,隻顧着自己玩。安然一定吓壞了吧,我正要去看她。”
沈氏笑道:“那丫頭膽子大,倒還是樂呵呵的,她今日在家中,郡主可直接去玩。”
賀均平笑道:“李四姑娘膽子确實大,不過才九歲,卻敢追着小賊跑。我以爲她那荷包裏裝了什麽寶貴東西,卻不想是寶貴東西裝着什麽。”
沈氏頓了頓:“世子這話怎講?”
賀均平略蹙眉頭:“李四姑娘說,那荷包是李夫人在她生辰時送的,便一心想着要追回來,可回過神,卻發現陷入險境了。”
順王妃歎道:“倒真是個好姑娘。”心裏又想年紀小小就這般懂事貼心,當真是可以要過來做兒媳的。
沈氏怔松片刻,萬萬沒想到安然竟是因爲這個緣故才去追那狂徒。不由笑了笑,心裏卻是懊悔昨夜怎的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了她,差點将她委屈哭了。這麽一想,坐了一會便告辭回了家。
清妍要去看安然,便一起去了丞相府。
到了府上,清妍是初次來這,沒像往常那般徑直跑進去。便牽了沈氏的手由她領路,進了院子,清妍輕噓了一聲:“我要給安然一個驚喜。”
沈氏笑笑:“那郡主便去玩吧,我去給你們備些茶點。”
清妍擺擺手:“去吧去吧。”
她悄然進去,直接問了李府下人涼亭在哪個位置,往那摸去,果然就見她在那看書。真是一成不變的習慣呀。
那荷塘上的迂回小道實在是太長,安然早就瞅見清妍來了。她佯裝看書,嘴裏念念有詞,聽得那腳步聲走近,猛地擡頭站起,朝她做了個鬼臉。吓的清妍鬼叫一聲,胡亂往她身上輕拍:“壞姑娘壞姑娘!”
安然捧腹笑着,和她倒在長椅上打鬧。
“壞姑娘,你怎的來了。”
“來看看擒住小賊的大英雄呀,壞姑娘。”
“壞姑娘,你昨夜猜中了幾個燈謎?”
安然不過随口嬉鬧,清妍面色一變,頓時安分起來,垂着頭了無生氣:“安然,是我錯了,哥哥說的對,我不該丢下你一個人。既然是一起出去的,就該一起玩,一起回來。”
安然笑笑:“是我亂跑,不是你的錯。”
清妍認真道:“是我錯了。”
安然見她執拗,點頭笑道:“好吧,但我不氣你。”
清妍這才開心起來,伸了手指:“明年我們再一起猜燈謎。”
安然勾了手指,對對勾:“明年還要一起猜燈謎。”
兩人相視一笑,又鬧了起來。
夜裏,安然洗漱好就寝,沈氏在旁和她說話,聊了會便說道:“不知怎的,今日張府和秦府那都有媒婆過來,要替她們家公子與你做媒。”
安然笑道:“自從爹爹做了丞相以來,好似一直有人說媒。”
沈氏笑道:“此次稍有不同,他們兩人都說與你有一面之緣,十分合眼緣。”
安然想了想,該不會是昨夜那兩個隔岸觀火的少年吧,慎重起見,便直接道:“女兒還不想那麽早訂下這些。”
沈氏笑笑:“知你心思,娘親不會強迫你,睡吧。”
安然躺下身,遲疑片刻問道:“爹爹還沒回來?”
沈氏神誰微黯,強笑:“很快便回來了。”
“娘,讓爹爹别飲那麽多酒,對身子不好。爹爹最聽娘的話了。”
沈氏應聲,又道:“方才你趙姨派人送帖子來,說後日你們要上學堂不得閑,所以明日兩家人一起去釣魚放風筝。”
一聽可以玩又可以吃,安然自然答應,欣然道:“嗯!”
沈氏刮刮她的鼻尖:“就你最貪玩。”
“嘻,娘早點睡。”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