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一隻細長白皙的手伸出,撩起車簾,俯身探出,緩步落地。
下人往那看去,是個女子。隻身着素淨長裙,青絲以玉簪輕挽,額前兩縷碎發,眉如秀峰,目若彎月,溫婉不失雍容,悠悠而清然。水眸總是含笑染着一絲妖娆,看了一眼,便還想再看清楚些,教人挪不開視線。樣貌看來已過三十,卻比一般的年輕女子更引人注目。恰巧西風拂過,輕軟衣裙随風而起,如仙人不可侵犯。
女子仰頭若有所失的看着李府牌匾,旁若無人。
下人大了膽子上前:“姑娘有何貴幹?”
女子回神看他,蓦地笑開了:“看來二哥又換了一批李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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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軒已經長大,就算是自家妹妹,也不便同乘一輛車。安甯和李瑾良在後頭的馬車裏坐着,安然自己坐在空蕩蕩的車廂裏,百般無聊,探身出來坐在車夫一旁,笑道:“王伯伯,教我怎麽駕車好不好?”
王奇忙緩了緩馬車速度:“這可使不得,您是金枝玉葉,學這些髒了您的手。”
安然笑笑:“金枝玉葉可擡舉了,行行出狀元,趕馬車也是一行,我還得多向王伯伯學習,王伯伯可不要嫌我笨。”
王奇知她待下人随和,沒法推辭,也不敢讓她握繩,隻是挑了幾處緊要的技巧教她。
進了巷子,未免王奇被責罵,安然回到了車子裏。
到了門前,剛下馬車,就見下人進進出出說是在忙活晚飯,不由好奇是誰來了。蹦進裏面,宋嬷嬷正站在外頭,見她又蹦蹦跳跳的,立刻皺眉,迎過來俯身替她順好衣裳,輕責:“要有姑娘家的樣子。”
安然笑問:“家裏有貴客麽?怎的這麽熱鬧。”
宋嬷嬷笑答:“是你三姑姑回來了。”
安然眨眨眼:“那個獨自周遊列國的姑姑?”
“是是,我候着你許久了,老太太要你一回來就領着你去院子裏。方才哭了一番,剛平複下來。你進去後,可千萬别提你大伯的事,免得老太太又傷心。”
安然應聲,雖說她沒事也不會特意去提大伯父,但宋嬷嬷這麽囑咐也是爲了她,爲了老太太好,她也沒不耐煩。随宋嬷嬷去了頌合院,還在廊道,便聽見了祖母的聲音,比往日精神有氣力了許多。
穿過廊道,就見着院子裏聚了許多人,伯母韓氏、母親沈氏、周姨娘、何采、莫白青,還有先散學回來的兄弟姐妹。坐着的有李老太、韓氏和沈氏,還有一個素白衣裳的女子,其他人全都靜靜站在一旁,氣氛略顯壓抑。
安然瞅着那,側面看去,白衣女子甯靜而美好,遠觀如蓮花白淨不染世俗。别說她這一世,就連前世,也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走上前,還沒向老太太問安,她便先偏轉了身,将安然拉到跟前,問李心容:“你看,這便是安然,她長的可像你?”
安然眨眨眼,方才側臉沒看出來,這麽正眼一照面,終于知道爲什麽旁人總說她像李家三妹了。眉眼最像,還有臉型也是。想着日後自己也能出落的好看,安然自戀了一把,登時展笑:“三姑姑。”
李心容附手笑道:“果真長的像我,明日我就帶你去故交好友那玩,說我這是我生的娃,一定沒人懷疑,吓他們一跳。”
旁邊站的一灰溜人立刻忍笑,忍不住的,已笑出聲來。老太太也沒氣,順勢道:“再怎麽像你,也是你二哥的孩子,倒不如找個好人家,自己生個。”
李心容笑笑,搖頭對安然歎道:“然然,你祖母大人又想把我這盆水潑出去了。”
安然撲哧一笑,這姑姑說話好生幽默。
老太太無法,歎氣:“你大哥臨終前,還跟我說,這輩子沒能見你成家,他這做大哥的也是心中有愧。”
李心容面上仍是帶着淡笑,握了母親的手,緩聲:“娘别難過,是心容不好,讓你們擔心了。得知大哥病逝的消息已經過了幾個月,從鶴國趕回來,卻是深秋了。”
李老太又重歎一氣:“早早言歸,卻是歸期不定,可教我這老太婆等白了頭。你這一次,可不許再走了。”
李心容笑笑,沒有答話,李老太便急了:“你莫不是想讓娘去世時也見不着你最後一面?哪有姑娘家四處亂跑的,成何體統。”
韓氏和沈氏忙勸李老太莫生氣,李心容默然半晌,才道:“女兒會多回來的。”
李老太一時氣的又落了淚,李仲揚剛好放衙回來,聽見自家三妹歸家,步子也快了些,遠遠見了她,又放慢腳步,緩緩走入院中。
李三妹早已上前:“二哥。”
李仲揚微微點頭,見老太太在拭淚,不由皺眉,責聲:“一回來就讓娘親傷心,不孝。”
李老太聽見他責怪李心容,又不高興起來:“心容難得回一次家,你想把她罵走麽?”
安然仰頭看着祖母,果真是做母親的,自己再怎麽罵,也不許人責怪她的親生女兒。見氣氛微顯沉滞,她擺了擺李老太的手:“祖母,姑姑剛回來一定餓了,然兒也餓了,我們吃晚飯吧。”
李心容瞅着這小侄女,笑道:“确實好餓。”
老太太隻好說道:“先吃飯吧。”
韓氏和沈氏忙去使喚下人準備晚飯,府裏上下立刻活氣起來。
吃過晚飯,李老太又和李心容說了大半宿的話,第二日也不要他們請安,好讓李心容睡個飽覺。
安然翌日不用上學堂,剛晨起誦讀,黃嬷嬷就過來請她去頌合院。
老太太見了她,笑着拿了一罐春時蜂蜜給她:“知道你喜歡吃些有火氣的東西,偶爾沖沖水喝對身子好,這可是親自從采蜜人那買來的。”
安然拿在手上笑道:“謝謝祖母。”
李老太笑道:“祖孫倆說什麽謝話,你隻管替我去你姑姑面前說一句話就好。”
安然笑笑,果真是爲了那三姑姑的事:“祖母請說。”
李老太低聲:“你且去說,你想要個姑父。”
安然明白她是想旁敲側擊要李三妹嫁人,不管是怎麽寵着,在心裏這件事到底還是有疙瘩的。隻是那姑姑看起來就是極有主見的人,甯可讓老母親傷心,也不願嫁人,恐怕是有難言之隐。便當作沒聽明白:“什麽是姑父?”
黃嬷嬷歎氣:“三小姐不聽老太太的,又不聽兄長的,讓個小丫頭去,大概也沒用。”
李老太眼眸登時黯淡:“這不是沒辦法了,總不能一直做個老姑娘。趁着現在還有點樣貌,太好的人家是尋不到了,可平常些的還是有的。”
安然笑笑:“祖母很喜歡姑姑。”
李老太摸摸她的眉毛,笑中帶着些許傷感:“你呀,長的跟你姑姑真像。當初要把你讨過來養,你爹不肯,我如今想着,怕是又擔心我把你養成第二個心容。你爹娘倒是阻了我又做錯一件事。”
安然說道:“祖母疼安然孫女知道,但爹爹和娘親也疼安然,實在舍不得我離家太遠,并不是怕祖母養不好我。”
李老太笑笑:“真是個乖孩子。”
安然笑道:“既然祖母喜歡姑姑,那自然想看姑姑開開心心的。祖母你看,如今姑姑開心得很呀,自由自在的,旁人看着都覺喜氣。若非要嫁人,夫家管束,姑姑會不高興的。祖母要看着姑姑每日把臉皺的跟苦瓜似的嗎?那多不好看呀。”
李老太愣了愣。
安然又繼續說道:“姑姑難得回來一次,你們都唠叨她嫁人嫁人,安然擔心,以後姑姑都不肯來了,安然又要好久見不到漂亮姑姑了。”
李老太神色頓時微慌,黃嬷嬷也說道:“我說怎麽三小姐這麽少來回來,活似躲着我們,怕是這個緣故了。”
許久,似乎也是無法,李老太歎氣:“罷了罷了,你帶安然下去,叫心容過來。”末了又道,“若她還未醒,就等她醒了再說。”
即便是最得老太太喜歡的安然,也從沒見過祖母這麽體貼過。以往總覺得祖母有些刻薄,可如今一看,不是對誰都刻薄,隻是那個讓她寬容的人,一直沒有出現。
李老太,到底也是個做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