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生的愈發乖巧俊俏,膚色白膩,一雙眸子澄清如湖水,鼻子小巧,唇紅齒白,像觀音座下的小童子,看着便覺喜氣聰慧。随沈氏去赴宴也總比其他孩童要多得些稱贊,紛紛問可許了人家沒。
捕蟬也是個體力活,更何況還是安然這麽小的孩童,拿着長竹竿已經累得慌,不一會那捕獲的興趣便全沒了,又熱又累的坐在大石上,看着下人抓。
烈日刺眼,她躲在樹蔭下,擡手接陰影外的陽光。來到這裏已經五年,毋庸置疑在這父慈母愛的環境下,她過的很開心,回憶起前世孤兒時的時間非常非常少。她不止一次想過,這一定是老天在補償她,補償她從未得到過的親情。
她無比痛快的伸了個大懶腰,後頭的宋嬷嬷立刻就“哎喲”一聲,輕責:“我的好姑娘,這可不是千金小姐該有的儀态。”
安然笑笑:“嬷嬷說的是。”她望望天,或許唯一不好的就是,深宅大院裏,規矩忒多了些。
她又默默的想,或許得到一物,便要失去一物吧。
穿過院子,見母親沈氏立在自己房前,目光遠遠的看着院子裏的光景,卻不知眸落何處,身後奴仆也未做聲。許久,忽然歎息一聲。幽幽長長,淨白面上是少見的傷感。
從未見過母親有如此神色,安然心下不安,快步走了過去。沈氏聽見腳步聲,緩緩轉身,見了她,眼中的神傷卻頃刻消散,眉目染笑:“然兒。”
“娘。”
見沈氏張手要抱她,安然順勢伸手,沈氏将她抱起,手上微沉,抱的更緊,笑道:“去哪玩了?”
安然笑道:“到後院抓知了了。”
沈氏笑問:““可好玩?”
“好玩,但力氣不夠,它們飛的又太高了。”
沈氏騰了一隻手替她抹額上的細汗:“以後長高了,再去。“
一旁的嬷嬷開口:“四姑娘長大了,太太若抱得累,還是放下吧。”
沈氏淡聲:“小孩子長的快,若不趁着能抱得起的時候抱,日後就再沒這機會了。”
嬷嬷連忙噤聲,安然聽着這話心中滋味紛雜,抱着她親了一口臉頰:“然兒最喜歡娘了,以後然兒有氣力,就讓女兒抱娘親吧。”
沈氏笑了笑,将她抱進房裏,許是太累,進了屋便讓她自己坐着,問了一會功課女工,才道:“然兒可記得你四歲過生時,向爹爹讨了個什麽禮?”
安然自然記得,笑道:“女兒求爹爹,以後不可以再添其他姨娘,要疼娘親,爹爹也答應了。”她頓了頓,忽然明白過來,試探道,“爹爹莫非又要納妾?”
沈氏面色淡然帶笑,摸摸她的頭:“那晚你爹爹說你人小鬼大,卻又贊歎你年紀小小卻會爲娘着想,當真該疼一輩子。隻是人生漫長,許多事都由不得自己。”
安然小心翼翼道:“母親有什麽話不妨直說,然兒不會怪爹爹的。”
沈氏又是輕歎,這才說道:“你大伯染了怪疾,久治不愈,方才接到你祖母的信,說是病的更重,大夫束手無策,連道士和尚也驅不了邪,因此想讓你爹爹納妾沖喜。”
大伯李世揚染病的事安然也知道,隻是這沖喜一說,在她這生活在文明世界二十載的人來說,卻荒唐可笑,不由說道:“若是沖,也該是大伯沖不是麽?爲何要爹爹?”
沈氏說道:“你大伯心善,隻怕自己随時西去,便不肯連累别家姑娘,不願點頭,你祖母也是無法。”
安然默歎一氣,這樣的事若不答應,怕爹爹也要受到譴責,她總算是知道娘親方才爲何會那般了,即便她掩藏的再好,自己的夫君被人分去,心中也會難過罷。可爲了嫡妻的身份,卻不能失了大方,還要爲丈夫謀劃納妾一事,忍着苦楚來說服兒女。安然撲卧在她懷中,輕聲:“然兒不攔着爹爹,也不怪爹爹,娘親不要難過。”
沈氏幾乎落淚,抱着她微微哽咽:“娘親不難過。”
安然聽着心酸,說不難過,實則已經傷透了心罷,不由抱的更緊:“娘親還有然兒。”
沈氏點頭,聲音更是哽咽:“娘親還有然兒。”
隻是……這女兒遲早是要嫁的。想到這,更是難過。
李仲揚要納妾,雖然是欲以沖喜,但聽到風聲的人仍是紛至沓來送上自家姑娘八字。除了寒苦人家,還有不少芝麻官員想攀李家這門親戚。隻是挑了兩日,都沒有與老太太信上所說八字吻合的。
沈氏也是着急,說句不好的,萬一李大郎突然離世,他們二房就當真罪過了。
這日嬷嬷替她收拾那一桌的紅紙條兒,又是沒一個可挑,見她累得直揉額心,悄然示意婢女去拿緩神的藥來,自己替她捶肩:“太太不必急,随緣便好。”
沈氏右手手肘撐桌,兩指捏着額頭,聲音略輕:“那八字上的命,可真是硬的讓人咋舌,哪裏去尋這麽合适的姑娘。”
李二爺的八字太硬,娶了甯氏,甯氏不久就嗚呼了。收了她的婢女,竟又死了。她和周姨娘何采的八字與李仲揚匹配,一直安然。如今又要去找這麽一個姑娘,還不能比過李二郎,不怪她要頭疼。
嬷嬷頓了片刻:“若說命硬的姑娘,我們府裏莫管家的小女兒,倒是出了名的,隻是不知是不是與二爺的八字般配。”
沈氏一聽,忙說道:“快去使喚莫管家,讓他送八字過來。”
嬷嬷一聽,立刻去尋了莫管家。莫管家兒女四個,也記不清,回家去問了自家婆娘,兩張紅紙一對,竟對上了。喜的沈氏松了一氣,當即告訴李仲揚。見他點頭,才與莫管家說。
因李仲揚不願再添良妾,因此隻是立個契約,不往官府交納妾文書。面上說是妾,但實際地位與何采一樣,連見了周姨娘也隻算半個奴婢。沈氏也不想強壓伺候李家多年的莫管家,待他點頭,這才送了聘禮去。
莫管家的女兒名喚莫白青,年十八,人生的是好看,隻是媒婆将八字一送給男家看,便被退了回來。一拖二去,年紀不大不小,更沒人上門。如今碰上李仲揚也是她沒想到的。
沒想到她會嫁給李仲揚的,還有周姨娘。
周姨娘本以爲以李二郎的淡漠性子不會再納妾,可沒想到事出意外。莫白青擡進門那晚,她坐在房中恨的睡不着,半夜起身喝茶,鳳雲小心伺候着她,也不敢出聲。
“何采是老太太塞的,如今又來了個莫白青,老太太這是變着法子讓二爺開枝散葉罷。說什麽是病重不願拖累良人,他倒是沒拖着人家姑娘,卻将我們二房鬧的雞犬不甯。”
周姨娘隻覺鳳雲手上捶肩的力氣大得很,一巴掌撣開:“滾開!”
鳳雲大氣不敢出,輕聲道:“何采生的比那莫白青好看多了,可二爺也不疼她。府裏上下都知道,二爺不喜歡老太太插手二爺的事,奴婢看那莫白青,也得不了寵。”
周姨娘擡指戳了戳她:“莫白青莫白青,明早兒你再這麽喊,太太非得割了你舌頭。”
鳳雲吓的臉色發青,一時慌了神,改口道:“奴婢錯了,是莫姨娘莫姨娘。”
這話一落,又挨了周姨娘一掌,氣的她直歎:“跟了我那麽多年,卻還是笨的可憐。”
“奴婢愚笨。”鳳雲跪着不敢動,心裏恨得緊,隻道不像她,一肚子花花腸子,怪不得自己揣度不出來。
周姨娘喝了半盞茶,氣也漸消了,冷冷一笑:“不管如何,她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賤妾。她若敢造次,太太自會收拾她。”
鳳雲微微擡眉:“太太不是素來不管幾位姨娘的麽?可随和的很。”
周姨娘輕笑一聲:“我本也像你這般想。”
話說到一半,她也不再說,鳳雲滿是疑惑關了門,晚風驟然吹來,冷的她縮了縮身子。
沖喜一事過後,沈氏讓下人快馬加鞭送了信去濱州,禀告李老太已經在莫白青擡進門奉了茶當日告知了祖宗,求祖宗保佑。而李世揚的病竟也漸漸好轉,可不過歡喜了十幾日,又日漸病重。
八月,秋風已涼,正是金桂飄香家家團圓之際,李家大郎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