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圓,月光清冷而皎如白雪,傾瀉院落,映照在圍牆下整齊的翠竹上,光影斑駁稀疏,本是幽冷之景,卻因頻繁有人來往,不顯得冷清,倒塗添了一種詩意。
下人早早在後院擺上果珍糕點,冷酒是給不喜熱食的李仲揚備的,溫好的酒是給家中婦孺所備。
安然早就喝過百歲酒,吃過百歲魚。可說是喝酒,卻不過是沈氏拿筷子沾了點酒,在她唇上抹了一下。說是吃了百歲魚,也是沾了下唇。酒香魚香卻不能入口,心中甚癢。
桂花酒香隐約飄入鼻中,她探頭使勁往石桌那邊看,沈氏以爲她餓了,便讓奶娘抱她去喂食,頓時哭笑不得,隻好喝了滿腹奶香。
将孩子交給了奶娘,沈氏身邊一空,去尋安甯的蹤迹。
李仲揚崇尚以自然爲美,因此建這宅子時,挖至深處有大石阻礙,他也不讓人挖走,而是改變院落格局,将石頭留下。既可以觀賞,又讓人随處可坐。此時安甯正托腮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又安靜又寂寞。沈氏看得不由愧疚,作爲母親,她到底還是更疼愛自己的幼女。
安甯小小的背影無助又落寞,沈氏立刻想起容翠。她死前不是求自己好好照顧安甯,而是讓她好好照顧自己,手段果敢些,态度強硬些,不要再讓人欺負。爲仆一世,都如此爲她着想。
沈氏起身走到安甯一旁,俯身笑道:“甯兒怎麽坐在這吹冷風,跟娘去吃糕點,桂花糕好吃得很。”
安甯梳着雙丫髻,仰頭看去,分外可愛,小臉卻挂着可憐之色:“娘要抱着妹妹,甯兒在這坐着就好。”
因坐的不遠,這話讓周姨娘聽見了,不由瞅了一眼,輕笑:“這小丫頭是吃醋了麽?”
安甯佯裝沒聽見,她就是吃醋了又怎樣。她前世二十歲便被查出罹患癌症,苦苦熬了五年,身邊親人紛紛離去,丢下她一人孤獨離世。陰差陽錯又成了個嬰兒,她隻當自己忘了喝孟婆湯,人生重來,生母卻又抛下她。幸而沈氏疼她,可偏又多了個瓜分母愛的,教她怎麽能不讨厭安然。
憤憤想着,小小的身子已經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中,沈氏說道:“娘喜歡甯兒,也喜歡然兒,因爲你們都是我的女兒。若先出世的是妹妹,娘也會疼後出生的你,甯兒可明白?”
安甯在她懷中不動彈,小小的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安然還小,長輩疼愛幼兒自古都是如此。隻是她不甘心罷了,明知道不是自己的,但是擁有的久了,被人奪去,卻又不願意。她隻是太想得到這久違的溫情呀。
一旁的奶娘笑道:“約摸是平時夫人的寵愛都在三姑娘這,如今把這份疼愛全給了四姑娘,即便是個孩子,也會難過吧。”
沈氏想着也是,抱着她回了石桌旁,把她放在膝頭上喂桂花糕。直到見她笑了,心下愧疚才少了些。
夜裏風涼,周姨娘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便起身先告退了。過了一會孩子也犯了困,這賞月便結束,各自回房。
隻留下滿地銀霜,滿院的寂寥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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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天,京城百姓一早起來,滿城銀白,雪似軟絮一夜鋪滿屋頂瓦礫,大街小巷皆是不見原貌。
寅時剛到,李府下人便起身清掃門前積雪,院子裏的石子路也一一掃淨。天一飄雪,便意味着快過年了。
李府莫管家已經依照吩咐,開始分派婢女清掃屋子院落,尤其是甯馨院的三間大房,兩間小房要打掃仔細。那是給來京城過年的李世揚一家準備的。
李家大郎李世揚在濱州做知州,平時少來李二郎家中走動。中秋未聚,李大郎就想着過年舉家回京城,一同祭祖。李老太素來聽他,也沒異議。
隻是李世揚的妻子韓氏不喜,即便她是李二郎的嫂子,輩分上是要大些,但畢竟是在别人家裏,總有些寄人籬下的感覺。況且最重要的一點,是李仲揚的翰林身份要比李世揚好太多,面子上就比不過沈氏。
莫管家分配好了任務,便去向沈氏禀報。周姨娘也正好來請安,因懷了六個月的身孕,行動有所不便,沈氏讓她不必請安,可李家統共就兩個姨娘,何采是不會來的,周姨娘可不敢,傳到外頭别人指責的不會是沈氏,而是她。
沈氏無法,便讓她晚些起身也無妨,因此推到了卯時。
十個月大的安然已經可以說話了,雖然還有些吐字不清,但至少能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不用悶着。唯一不好的就是她現在的食物還是奶水爲主,有時候會喂一些米粉和山藥粉。肉呀肉呀,什麽時候才可以吃上肉呢。
周姨娘有了身孕,待孩子都溫和了許多。見她直勾勾盯着沈氏的碗,不由笑道:“明年四姑娘抓阄,指不定會往吃的東西撲去,從她睜眼開始,盯的最多的,便是那些吃吃喝喝的東西了。”
沈氏放下枸杞棗子羹,摸了摸小床上的安然,笑問:“然兒想吃什麽呀?”
安然立刻說道:“肉、肉。”
滿屋的人撲哧笑起,李瑾軒放下勺子,沖安然做鬼臉:“羞,羞,牙都沒長齊。”
安然鼓起腮子,小拳揮了揮:“肉、肉。”
李瑾良向來是哥哥的小跟班,也朝她擠眉弄眼:“羞羞羞,以後肯定特能吃,吃成個大胖子,沒人敢娶。”
安然回道:“二哥,胖,胖,胖。”
一屋的人笑的不能攏嘴,宋嬷嬷說道:“若是真長的像三小姐,就是個美人,三小姐也喜歡吃,卻偏是吃不胖的身段。”
一個老嬷嬷也說道:“三小姐長的像年輕時的老太太,漂亮得很,四姑娘也定會是個美人,到時上門提親的人,怕要踩破門檻了。”
沈氏聽了,一面喜一面憂。周姨娘自然知道她愁什麽,便笑道:“别逗妹妹了,快吃飯,吃飽了就快去學堂,祖母來了可是會考你們的。”
這話果然奏效,兩人一聽,急忙吃完去學堂了。
安甯喝完粥,沈氏拿帕子給她抹去嘴角的髒東西,笑道:“甯兒來年也可以上學堂了。”
自中秋過後,安甯對安然也少了些敵意。沈氏也更加疼她,免得她又多想。
安甯想的也不多,隻要沈氏對她好,隻要安然不瓜分完她的寵愛,就足夠了。
大年三十,老太太和李大郎一家回到了京城。
最前頭的馬車坐着李老太和李大郎、妻子韓氏及兩個嫡子。中間的馬車是妾侍庶出兒女,最後一輛裝着行囊。
李世揚許久沒回京城,馬車一路往李府去,途徑大小攤檔,連吆喝聲也覺親切。看着夫君興奮的模樣,活似孩童,韓氏便說道:“讓别人瞧見,還以爲我們是外鄉人。”
李世揚笑道:“久居别地,确實像外鄉人了。”
韓氏見他不明白,又說道:“外頭的冷風吹進裏頭,可别冷了娘,快放下簾子。”
李世揚忙放好扯簾,又用腳踩住簾腳,免得冷風灌入。
李老太笑道:“雪還未化,倒也不冷,你愛看便看吧。”
李世揚說道:“晚上起了燈再看,應當會更好看些。”
伏膝在韓氏腿上的嫡長子李瑾賀擡了擡頭:“京城好冷,還是濱州好。”
嫡次子李瑾璞可不在意天冷天熱,隻惦記着他今年的壓歲錢能收多少:“爹爹,今年我又大了一歲,壓歲錢要給多些哦。”
韓氏立刻瞪了他一眼:“身爲男子,怎能惦記這些東西,不成器。”
李瑾璞立刻往李世揚懷裏縮,他怕嚴厲的韓氏,反倒不怕爹爹,爹爹可疼着他。果然,李世揚笑道:“好,長一歲多一份壓歲錢,和善也要更聽話。”
李瑾璞拍拍手,笑的歡喜:“聽爹爹的話,聽話。”
韓氏拿這兩人無法,抱着幼小的女兒憂心,擔心兒子再這麽教下去,又要變成第二個老老實實的李世揚。她倒不是嫌棄自家夫君,這樣老實性子的男人可靠得很。隻是太過庸庸碌碌,官場上也不惬意,守着個五品官做了那麽久,也不見得有升官的可能了。大房比不過二房,面子上就過不去。偏他一點也不在意,還常爲有這麽個有能力又聰明的弟弟驕傲。
呸,能在翰林院中混的那麽好,敢說沒有一點貓膩麽?韓氏可不信,回京前趁着快過年,讓李世揚給濱州官員四處送禮。反正朝廷在這種時候,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也不怕夫君落下個賄賂的罪名。要是能調回京城,她的娘家也可以使上一分力了。
馬車緩緩停下,李世揚下了車,擡頭看去,隻見門口牌匾所刻的“李府”字體剛勁而俊逸,十分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