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李府如今漸複榮華,但李仲揚的俸祿也是擺在那的,李老太的鋪子大部分都交給李大郎的妻子韓氏打理,二房也沒分得什麽。沈氏不得娘家喜歡,嫁妝多是現成的金銀首飾,用了便沒,名下田地和鋪子并不多。
周家良田千畝,生意遍及四海八方,其中屬米鋪開的最多最大,曾有人言,周家富可敵國。但周家長輩深谙以退爲進的法則,每年都會贈軍隊大量米糧衣物,也不許周家子弟去考功名,安心爲商,是以一直安然。隻是任憑他周家錢财再多,多的可以買下整個大羽國,也不能改變它商家人的身份。
羽國輕商,同朝爲官,商人的兒子比那農戶人家的兒子還要低上一等。一來是因爲國策方針,二來是無奸不商,那骨子裏的狡猾爲人所不齒。
周姨娘嫁入李家爲妾,因身份非正妻,派頭上自然不能壓過當初的甯氏,因此出嫁時表面低調。可到底是嫡女,又得疼愛,記在她名下的産業,買下三座城池有餘。周姨娘出身商家,家中氛圍不如官家嚴謹,自幼便可看書習字,在經商上頗得天賦,手上的鋪子交由心腹打理,自己隻需要看看賬本,便知哪裏不對,但凡是一些小碎銀子對不上帳的,她也不點破,由得他們貪去。可若是數目大了,便當場揪出,将那偷帳人打的死去活來,再不用他。
不費多少氣力,便震懾了衆人。
初嫁李仲揚,正是少女心思正盛,每日用自己的銀子購置府裏上下的東西,穿的比那甯氏還豔。想以錢财和美貌壓倒甯氏,得李仲揚喜歡,可事與願違。後來周家老夫人來探望她,聽她哭訴,唯有苦笑,囑她不可如此張揚,壓了正妻不說,府裏的東西也不是她這做姨娘該置辦的,哪怕是一張椅子破了,也該是由甯氏發錢去買,她隻管看着就好。況且,若是傳到外頭,說李二郎吃妾侍軟飯,男子最看重面子,她卻偏偏處處抹他面子,難怪要獨守空房。
一番話說的周姨娘恍然大悟,随即低調行事。隻是她素來怕熱,李家人卻空有個冰窖不藏冰,她又不敢自己置辦,便想了個法子,讓娘家每年送冰磚來,又怕李二郎多想。周家老夫人便索性在酷夏時給全部嫡子女送三車冰磚,這樣一來,也沒人有閑話可說了。
沈氏今日出門上香還願,孩子交由奶娘帶着,讓周姨娘從旁照看。
此刻裹的跟粽子般的安然正眼巴巴的看着周姨娘在喝冰鎮過的酸梅湯,饞的她嘴裏泛酸。已是半歲大的她,雖然能坐起來,手腳也能揮舞,可張嘴依舊是咿咿呀呀,她都想給自己取名叫丫丫了。
李瑾良見她直勾勾的盯着,用涼乎乎的手捏了捏她的臉:“姨娘,妹妹也想吃,都流口水了。”
安然忙吸了吸嘴,竟然流口水,太丢臉了。對着山珍海味她還沒動靜,可區區一碗酸梅湯就讓她失态,立刻抿嘴,閉眼,不看不看。
周姨娘笑了笑,隻要沈氏不在跟前,她對這娃兒也沒什麽想法,已經有了兒子,她倒還想要個女兒,兒女成雙,人生美矣。纖纖長指拿了帕子,拭去她嘴角的污漬,笑道:“那就喝一口吧。”
奶娘一聽,忙說道:“這奶娃子受不起涼,要不熱熱再喝。”
周姨娘瞥了奶娘一眼,嫌她礙眼,打發她站遠些。自己舀了一湯匙吹了吹,待到涼了,給她喝下。但對嬰孩來說,也是微冷,卻也恰好。安然哆嗦了一下,呷呷嘴,甜中帶酸,喝多了奶水,換換口味也不錯,不由咧嘴一笑,報以謝意。看的李瑾良也覺有趣,趁着旁人不注意,舀了一塊碎冰塞進她嘴裏。看她哆哆嗦嗦便覺好玩,也沒想着嬰兒經不住冷。
結果到了下午,安然就拉肚子了,急的周姨娘如大難臨頭,一氣請了三個大夫來,開了湯藥,喂她喝下。隻求在李二郎回來前,安然就無礙了。
可到了傍晚,沈氏還願望歸來,安然依舊是上吐下瀉,還發着低燒。
安然迷迷糊糊的看着焦躁的娘親,很想說我沒事,屋裏那麽多人很吵,她想睡覺。
李仲揚赴宴回來,聽奶娘戰戰兢兢說了這事,先散了屋裏大半的人,讓大夫和奶娘好好看着孩子,勸沈氏去睡一覺。沈氏哪裏放得下心,不肯去睡。李仲揚明日要上早朝,不能陪着,又不想見到周姨娘,便去了何采那。
往那邊走時,又想起那日她伏欄喂食的模樣,如畫中人,不食人間煙火。若周姨娘有她一半乖巧,這家也安甯了。忽然想到那日母親走時,讓他多去何采那。不由頓足,母親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隻是在用自己的兒子來幫她彌補她對馮嬷嬷的愧疚,從未考慮過他的想法。
自小便是如此。
他不怪母親疼愛大哥,甚至那非一母同胞的四弟比他更像親子,他也不怨。他隻是恨,爲何母親要将李家的不幸歸結在他是逆生子的頭上。每逢不幸便以埋怨眼神看他,将他視爲禍害源頭。甚至在大哥爬樹跌傷,也指着他的頭說“生你,一世不祥”。
他做錯了何事,他也想像個正常人,順生順産。可天不由他,所以便該背負這惡名麽?
越想,面色便越是凝重。
明明是還未到而立之年的人,卻有着蒼老蕭瑟的心境。拼了命的寒窗苦讀,懸梁刺股,爲的就是能早日離開這吃人的李家。可似乎到底是遲了一步,他的魂魄,早就被吞噬的髒惡,連他也不想每日三省吾身,因爲隻會更加憎惡如此的自己。
負手站在廊道下,下人打了燈籠靜聲立在後面,隻道他是爲女兒的病煩心。誰能想到,外在光鮮得意的人,内心卻已腐爛不堪。
許是風雨欲來,屋内悶熱。何采在池邊泡涼了腳,一人提鞋回來,從廊道另一頭過來,便見一個身形颀長,發绾玉冠的男子負手遠目。燈火不動,投映下的光火卻不安分的在微微晃動,照在男子臉上,說不出的清冷,說不出的俊美。
李仲揚蹙眉往那抹人影看去,何采便覺他的眸子寒光懾人,卻含着隐約落寞,這一看,便忘了避開。等見他走來,已是來不及擺出冷漠的神色。
李仲揚看了看她手上提着的粉色蓮花繡花鞋,又看向她的身後:“婢女呢?”
何采答道:“打發走了。”怕他多想,責罰下人,又道,“不喜歡人跟着。”
不喜歡人跟着……依舊是簡單而又不考慮後果的做法和說辭,李仲揚也習慣了她說一不二喜獨處的性子:“進屋吧,外頭涼。”又回頭向下人道,“打盆熱水來。”
進了屋裏,何采自己換了便鞋,才想起應當先伺候李仲揚。
兩人無話,等下人打了水來,婢女也早被轟醒了,院子裏走動的人一多,夜便不靜,聽的何采直皺眉。當初沈氏給她配下人,她隻要了個端飯的丫鬟,免得煩心。可沈氏按足了規矩來,兩個粗使的仆婦,兩個貼身的丫鬟,外加三個幹重活的男丁。開始他們不敢聽她的話去休息,後來何采關緊大門,他們才懂得這主子不同,喜歡安靜已到了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程度,這才敢不伺候在跟前。
誰想那幾個月不來一次的李二爺不吭不響就來了,驚的他們收到風聲立刻起身,在外頭等候。
何采把玩了一會杯子,見李仲揚在燈下看書,問道:“安然好些了麽?”
李仲揚稍顯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一直以爲她躲在院子裏不問世事,什麽都不管,原來不過是人躲着,心卻在外頭,家裏的事她還是有在探聽的:“大夫來過,燒還未退。”又道,“水要涼了。”
何采連看也未看:“等着涼。”
李仲揚想着剛才見到她的場景,沒有多問。兩人又無話了,他繼續看書,何采也在等着水涼。屋内寂靜,卻又不顯尴尬。
屋外人聲消停,蟲鳴蟄伏聲此起彼落。李仲揚看向窗外,又看那在轉杯子玩的人,夏夜意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