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停了車,搬了馬凳放置好。婢女撩開簾子,便見一個老婦人彎身下車,沈氏不怕李二郎,卻獨獨怕李家老太。
頓了片刻,沈氏方才反應過來,笑上眉眼,上前去扶:“老太太千裏迢迢過來,舟車勞頓,兒媳已備好了酒菜。”
李老太巡視了一眼那黑壓壓一片的人,眸色更冷:“緻遠呢?”
沈氏暗暗叫苦,微彎了身:“朝中同僚有事,二爺相談去了。”
周姨娘本不想在這種場合當出頭鳥,誰想眼神不小心與沈氏對上,見她示意而來,隻好笑着接話:“因是急事,大概會晚些回來。二爺差人回話,他一忙完,就立刻回來,還請老太太先行歇息。二爺常說,家事總比不過國事的。男子因以國爲天,君爲上。”
身爲将軍夫人,李老太也明白。确實如周姨娘所說,家事自然是沒國事重要。這才收了不滿,淡聲:“領着一家子在巷子裏站着,像什麽話,都散了吧。”
得了話,下人便都散開了。沈氏在李老太右側,輕扶着李老太。左邊是跟了多年的馮嬷嬷。
馮嬷嬷自小就服侍李老太,後來嫁了李府馬夫,生了一女。馬夫嗜賭,正逢李家落魄,便抛棄妻女跑了。馮嬷嬷二話不說将女兒送人,自己全心侍奉已落敗的李家。
李老太心中感激,待李家形勢好轉,讓人去打探馮嬷嬷女兒下落,知她自幼過得艱苦,嫁了個屠夫,待她也不好,隻生了個女兒,名喚何采。李老太便想讓李大郎納何采做妾,但因年齡相差太多,不忍将來變成老夫少妻,就做主讓李二郎将她納進門。這才減輕了她多年來的愧疚。
如今一看,那何采并未來迎,李老太倒也不氣,反而略有憂色:“采兒身子可又是不适?”
沈氏應聲“是又染了些風寒”,心裏卻默默的想,何采的身體是不太好,可也不至于三天兩頭病着。不給她請安,也不一塊吃,平日設宴也不出來,隻待在自己的院子裏。明明是個十七歲的人,卻是七十歲的心。因知道她外祖母對李家的情分,李仲揚也不薄待她,該有的有,該送的送,但也少去。兩人性子都是淡然偏着冷漠,見了面,活似陌路人。沈氏也猜不透何采在想什麽,想到自己那博學又俊朗的夫君,真不知是哪裏不入她眼了。
李老太說道:“定是你們欺負她了。”
沈氏賠笑:“采兒妹妹确實是身子不大舒服。”
李老太對馮嬷嬷道:“這不用你候着,去看看采兒吧。”
馮嬷嬷對李家忠心無二,可到底是年紀上來了,也想有兒孫伏膝。想着自己的親生女兒對自己閉門不見已是懊悔痛心。那外孫女長的神似她娘,每每見了總覺親切。自己有意無意求得老太太應允她,讓何采做了李家人,一來是爲了親人榮華着想,二來是可以常見。得了李老太的話,不由大喜:“老奴去去就回來。”
走過前院,步子還未踏入大堂,李老太便道:“那小丫頭前日該滿月了吧,現在何處?”
沈氏聽她尋安然,心下不由噔噔直跳,這果然是要質問她了麽。一面心慌,一面讓奶娘抱她出來。
奶娘抱着安然出來時,安然就覺得大堂裏的氣氛不大對,爲什麽每個人都不說話,連平日裏愛嬉笑的周姨娘也大氣不敢出。仔細一想,對,李老太,也就是她的祖母來了。想罷,鼓了鼓腮子,轉眼見到個老人家,她立刻露出笑顔。
李老太一見襁褓中的小人兒笑得如春光燦爛,愣了片刻,抿緊了唇不出聲。沈氏不知老太太在想什麽,遲疑片刻,想着許是孩子太重了,俯身要去抱回安然,李老太卻不肯了,不滿道:“我雖上了年紀,手腳可利索着,難道怕我連個孩子都抱不動麽?”
沈氏笑笑“老太太身體好着,隻是怕您累着”,卻也不敢多言。
李老太探手逗了逗安然,聽她咯咯直笑,笑聲如鈴,輕歎一氣。這一歎氣,更是讓旁人不知所措。正好馮嬷嬷進來,李老太便道:“阿慶,你來看看這孩子,是不是跟心容長的一樣。”
馮嬷嬷忙快步上來,仔細看了看,點頭:“這眉眼跟三小姐長的一模一樣,黃嬷嬷回來說我還不信,如今一看,像極了。”
周姨娘好奇,湊上去看,笑道:“都說三小姐跟老太太年輕時長的像,那四姑娘豈不是像老太太?難怪一臉福氣。”
沈氏見不是來責怪她,而是專門來看孫女的,這才松了一氣。誰料馮嬷嬷說道:“不如養在身邊吧。”
這話一出,沈氏便覺心頭有大石壓來,連周姨娘也不敢說話了,要是讓李仲揚知道她幫着說話,回來非得給她臉色看。安然一聽,驚的笑都笑不出來。這老太太她依稀知道,是住在很遠的大伯家,那不是要她離開爹娘身邊,跟着祖母住?她可不想,金窩銀窩比不過爹娘身邊的窩,這一想,她不笑了,可憐巴巴的看着祖母。
李老太在濱州住的舒服,黃嬷嬷回來說,那剛出生的娃兒跟自己的女兒長的極像。那黃嬷嬷帶過李心容,她說的自然不會有錯。在路上就和馮嬷嬷說好了,看她臉色幫腔引話,要親自帶那孩子。如今見一屋子的人臉色變了,連懷裏的孩子都吓的噤聲,頓時冷笑:“我這老太婆果然是老了,想帶帶孫女,享兒孫之福也讓人嫌棄。”
嫌棄二字沈氏可擔當不起,無法,隻好把李二郎搬出來:“二郎也很喜歡安然,每晚回來都會逗她玩呢。安然又小,怕不适合去那麽遠的地方。”
李老太唬着安然,想逗她笑,佯裝沒聽見。
屋内一時尴尬得悄然。
李老太見逗不笑她,也覺無味,抱着也乏了,交還給奶娘:“歇着去了。”
周姨娘問道:“飯菜已經……”
“不吃了。”
周姨娘吃了一臉的冰渣,面上還得笑。好不容易伺候李老太去睡下,出了院子,隻覺臉都笑酸了,擡手揉了揉,丫鬟鳳雲笑道:“打理家宴的時候也沒見姨娘這麽累過。”
周姨娘戳了戳她額頭:“就你話多。”
鳳雲跟了她四年多,分得清她是真氣還是假氣,如今分明心情好着,笑着應聲:“奴婢是話多,不過姨娘,老太太不會真的把四姑娘帶走吧。”
周姨娘頓了頓,帶走個女兒有什麽用,把李瑾軒帶走才好。那李二郎約摸就會疼她的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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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揚傍晚回來,先去了老太太那請安,母子兩人不鹹不淡的說了會話,老太太就說乏了,打發他走。李仲揚也不虛情,洗漱後,回了房中,去逗安然玩。見沈氏面帶愁雲,淡聲:“母親又數落你了?”
沈氏歎道:“我倒希望母親數落我。”她拿了撥浪鼓搖着,又覺心煩,放在一旁,不知該怎麽開口跟他說。停了好一會,才道,“老太太想将安然養在身邊。”
李仲揚一頓,薄唇微抿輕揚。沈氏繼續說道:“老太太說,安然長的像三妹。馮嬷嬷和阿蕊也說确實像,老太太約摸是心動了,你看,三妹幾年不回一次家,也難怪老太太想帶安然走。“
那阿蕊便是周姨娘的閨名,李仲揚皺眉,逗着安然緩聲:“今晚我去阿蕊那,你帶安然睡。”
沈氏一門心思放在安然身上,也沒心情服侍他。她再怎麽懊悔爲什麽安然不是男孩,那也是怪自己不争氣,自己的骨血怎麽可能讨厭,更别說讓别人領走去養。她抹抹安然精巧的鼻子,看着她紅潤的臉頰,更是不舍:“好孩子,要是老太太堅持要帶你走,你以後可别怪娘。”
安然說她不會怪她,也不想跟老太太走,留在親娘身邊最好。耳朵裏聽的卻是咿咿呀呀。咿呀了一會,她就累了,小孩子的身體就是不好,還不能自己翻身。安然呀安然,快些長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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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揚通過長長的廊道,進了周姨娘的屋裏,便看見圓桌上放着紫銅月季翠葉熏爐,微微飄散梅香,頓時消散了春日的寒意。再看坐在一旁的人,穿着做工精細的長裙,明亮燭火下,面龐精緻,膚色如玉,柔媚中帶着小家碧玉之氣,美豔卻不俗氣。一如初見美好,不帶半分歲月劃痕。
婢女見了他,要去喚周姨娘,李仲揚擡手,讓下人出去。走到一旁,拿了那繡好的帕子看,淡聲:“你的女工做的越來越好了。”
周姨娘倒以爲自己在夢裏,五個月不見他進房,她簡直要忘了她是李家姨娘了。輕輕擡眸看他,想和他好好道個歉,可性子驕傲的她根本說不出來。見他似乎要在這裏過夜,試探道:“屋裏比外頭暖,二爺可熱了?”
李仲揚知曉她的心思,擡手讓她脫了外裳,周姨娘便知他今晚是要在這過的,不由歡喜。
“今日母親說安然長的像三妹?”
周姨娘隻顧着高興,哪裏注意得到他的臉色,将那衣裳挂好,笑道:“那些老嬷嬷都說像,我瞅着眉眼也像。”
李仲揚掃了她一眼,語氣更淡:“旁人說像,你幫什麽腔,添亂。”
周姨娘這才聽出來不對,忙解釋說:“我是個急性子的人,話一時沒藏住,二爺可千萬别氣。”能讓老太太不帶走安然的法子她早就想到了,可沈氏的事她不想多管,可李二郎不同,她生性聰慧,一聽話鋒不對,便立刻說道,“我看我們二房,在老太太跟前說話最有份量,老太太也最肯聽的,就是何妹妹了。”
李仲揚了然。他自幼獨立,不喜他人爲他安排人生,無論事情大小都厭惡别人插手。他對這門親事不滿,可由于母親施壓,便要了。幸好何采生性淡然,不争不搶,兩人也處的平淡。隻是每每見了自己,眼神不像是見了自家丈夫,而是像見了普通男子。同床共枕倒覺得奇怪,又因她年紀比自己小上許多,太過淡漠,便極少去她房中。
如今周姨娘說起,他才想起這麽一個人。
她說的沒錯,李老太在這個家中能聽得入耳的話,唯有何采了。
周蕊腦子活,點子多,這一點沈氏比不上她。李仲揚擡手替她取下發髻上的翡翠孔雀金步搖,低聲:“阿蕊辛苦了。”
千言萬語也抵不過這句話,先前受的委屈也煙消雲散了。這男子到底還是疼着自己的,周姨娘已笑如夏日蓮荷,暖的入心。看得李仲揚也是心動,俯身她抱入暖帳,正如少年得意,少女含羞。
一夜丨歡愉,夢境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