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過半,山頭漸顯晨光。不消片刻傾灑飛檐,照入濱州李府樓閣上,打在春光争豔的花園中,洋溢着春日韻味。
驚蟄前後,萬物複蘇,正是踏青的好時節。
李家太太韓氏早早起身,檢查下人備好的出遊食盒,又命人帶上炭爐,一來初春仍舊寒涼可暖手,二來李老太太吃不慣冷食,即便是糕點也不喜冷,到時可用暖爐熏熱。三個姨娘在後面垂手立着,沒有多言,若不是幾個孩子在戲耍玩鬧,怕院子靜得怕人。
一會一個老太太拄拐由寬長廊道走出來,看面龐,知命已過,未到花甲,卻是滿頭銀白,如初冬寒霜。歲月痕迹表露無遺,唯有一雙眼眸銳利有神。看見這雙眼,便知曉此人有着一波三折的往事,堅韌和果敢。
這便是李家老太太了。當年大羽國骠騎将軍遺孀,因随夫君多年,年輕時也算得上是巾帼須眉,個性要強,獨自一人撫養四個兒女,如今住在大兒子李世揚家中。
韓氏請了安,笑道:“老太太今日神色仍是那麽好,越發精神年輕了。”
李老太笑笑:“比不得你們了。”掃視一眼四下,眉擰成川,“大郎不是休沐麽,怎的如今還不見人。”
韓氏答道:“大郎一早起身便收到齊大人送來的請帖,早早赴宴去了,讓我同母親說一聲,會晚些到,還請母親原諒。”
李老太說道:“一家人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這麽早出門,可有帶上外衣,若沒有,快命人送去。”
韓氏說道:“爺說不冷,但已經讓小厮拿着,老太太放心。”
李老太一臉贊許,這大兒媳做事就是讓人放心,面面俱到,不似那二媳婦……她偏頭問道:“京城那可有什麽消息?你弟妹是這月生吧。”
韓氏想了片刻:“約摸就是最近十幾日了,老太太可是要去京城?”
李老太淡聲:“二房素來不喜歡我這老太婆管事,黃嬷嬷在那邊也算是替我看着了。天色不早了,走吧。”
言語之間,盡是對二房的不滿。韓氏眉眼微挑,邊扶着老太太,邊想着,老太太也是夠偏心的,但幸好偏的是她在的大房,否則有個如此厲害的婆婆,日子就該難熬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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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龍擡頭。芳草始生,萌芽破土。
遠在京城的李府上下,卻不如濱州的李府那麽悠閑惬意。
今日是翰林學士李仲揚妻子沈氏分娩的日子。
沈氏過門五年,一直未孕,自有了身孕,李府上下皆是伺候的小心,食宿照顧妥帖精細,以名貴藥材進補,身子是補的不錯,但畢竟是頭胎,從破曉時腹中作痛到現今完全天明,高陽漸起,也未生下。
仆婦已經煮好開水,備好母子衣物,婢女在屋裏暖爐旁烘熱着潔淨的被子,隻等一聲嬰兒啼哭,及時換下。誰想在屋裏候着的人站了許久,唯有時時傳來的慘叫聲。生過孩子的仆婦倒是面不改色,驚的幾個小丫頭面面相觑,真想進那幔帳内看看到底是什麽情形。
周姨娘在外頭使喚着下人燒水遞送,光潔的額上已緊張的滲出細汗。倒不是緊張屋内痛聲大叫的人,她對沈氏的情誼倒還沒到那份上。自沈氏有孕,老太太又住在李大郎家,二房家中事務大半都交由她操持。雖明白不過是暫且的,但一心想借此表現的她做的十分細心,家裏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條。可惜她光芒太露,夜裏枕邊又對夫君李仲揚邀功,卻被他冷聲堵道“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再妄想逾越,你就走罷”。
一席話說的周姨娘心涼,而李仲揚一連四月都未再去她房中。
一身苦勞卻無半分慰藉,還被夫君責怪。她在家中未受過什麽委屈,迎面被他潑了冷水又遭冷待。周姨娘對家中的事務越發不上心,結果沈氏臨盆,才發現許多繁枝細節未準備,頓時慌張起來,生怕待會傳到那還在書房的李二郎耳裏,責怪于她。
領頭的人一着急,連着那伺候的下人也忙暈了頭,等到子時,周姨娘一拍腦袋,竟然忘記給二爺備食了,又趕緊讓人去廚房弄飯,急的她差點沒想鑽進裏頭和沈氏一起生孩子得了,省得她心煩,指不定待會還得挨罵。
在書房坐了半日的李仲揚心神不安,書拿在手上卻一頁未翻,見窗外烈日刺眼,按捺不住,往翠竹院走去。步子剛邁入,一聲清脆響亮的嬰兒啼哭便震入耳畔,頓覺春光明媚,喜不勝收。
李家嫡女出世了。
有人松了一口氣,有人歎了一口氣。
歎氣的人,是沈氏。
大夫之前便告訴過她,她的身體虛弱,能懷上已很難,能順利生下也是老天庇佑,日後若要再生,怕是不易。她每日去佛堂,祈求能賜她兒子,不至于對李二郎心有愧疚,可撐着虛弱的身子聽完産婆喊了一聲“是個千金”時,那明亮的眼眸便染了淚,悄然而落。婢女以爲她是痛的緣故,忙說道:“夫人快躺好,孩子好看極了,待身子好些再起身。”
沈氏往那邊看去,隻看見裹着嬰孩的冰藍色夾金線繡百花棉緞襁褓,除此之外什麽也看不到。
太太生了女兒的消息傳到外頭,周姨娘立刻揉了揉心口,心裏的大石頭可算是落下了。又免不了暗暗譏笑,憑你再怎麽得寵,要兒要女也不是你可以左右的。如今過門五年才生了個女兒,看今年族中祭祀你有何顔面操持。想到這,頓時痛快。
李仲揚剛拐進廊道,便見一抹亮色人影站在屋前,身姿曼妙,面頰粉若桃花,鼻子精巧好看,确實是個絕色的人兒,可惜面上戾氣太重,一眼看去便是善妒之人。他不動聲色走近,聽着屋内的嚎哭聲,心下歡愉,也不責怪她杵在這裏。
周姨娘見了他,忙問了安:“二爺怎的來了。”
李仲揚淡聲:“來看看。”
周姨娘笑了笑:“聽說是個女嬰,可愛得緊。”
語調無異,可心中十分不舒服,當初那婢女生女時,他連院子也沒進,差人問了問,便走了。若是這屋子可進去,怕是早就入了裏面,又怎會這般耐心與自己說話。周姨娘暗自冷笑,與他說着話,心思卻并不在這。
不一會,樓道那便有小兒歡呼聲,周姨娘擡頭看去,隻見是李家嫡子李瑾軒和自己的兒子李瑾良,見他又與李瑾軒玩在一起,周姨娘愈發不滿。人家是嫡子前途大好,你不好好在房裏看書,竟又跑出來玩耍,當真該抽一頓。
李瑾軒年八歲,生得虎頭虎腦,三分似過世的母親,七分像父親,長相俊朗,雙眸卻是水靈得似小姑娘,十分讨喜。後頭跟着跑的是李瑾良,李家二公子,長得更像李仲揚,不過才五歲,卻能背誦長篇古文,聰明非常。
兩人早就聽娘親說要給他們生個弟弟,今日下人說娘親生了,立刻結伴跑來,剛到門口隻見父親和姨娘都在,忙停了步子行禮。
周姨娘忍着不滿,笑道:“下次莫跑那麽急,摔着了可怎麽辦。”
李瑾良仰頭道:“姨娘,娘給我們生了個弟弟嗎?”
喊親娘做姨娘,喊嫡母做娘親,周姨娘每每聽見他這麽喊,總覺心中苦澀。身爲嫡女的她,以前聽那些庶出的兄妹這麽喊自己的親娘,便覺可恨。可如今想想,最覺難過的,怕就是爲人母親的了。她揉揉他的頭:“你們多了個妹妹,可要好好疼她。”
兩人拍掌大贊:“多了個妹妹了,多了個妹妹了。”
李仲揚微蹙了眉:“别在這鬧,去外頭。”
周姨娘忙将他們領了出去,到了外面,便輕輕捏了捏李瑾良圓乎乎的臉:“快回書房去做功課,晚上考你。”
李瑾良玩心上來,才不管她,李瑾軒順勢一拉,兩人便立刻散開了,氣的周姨娘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