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沒人想到單勇是怎麽從響馬寨山上下來的,車不能開。不過他有的是辦法,直接奔向滑雪場,找了個闆撬從雪地裏溜下去坡底了,那速度可比車快多了,到了坡底遊樂場,又找着認識的熟人,借了輛四輪卡丁,管理員剛借給他,誰知道他開着就蹿到公路去了,蹭蹭蹭一地雪,還就這花紋寬輪胎的跑得穩,把路過幾個崗亭的交警看直眼了,追還追不上,這天氣,還就這車蹿得快,眨眼就沒影了。
蛋哥心裏急呐,急得火急火燎,比往褲裆裏撒了把螞蟻還得瑟,這小卡丁開到平生的最佳狀态了,迎着漫漫雪色,在行車和行人堆裏左沖右突揮灑自如,實在急了,腳伸地上當刹車,把鞋底磨得蹭蹭發熱。
其實他也不知道爲什麽,反正就是急,電話上左教授說得很深沉,就想見見他,找他幫點忙,從學生時候開始認識,這老頭其實在明裏暗裏都幫過他不少,而且是那種悄悄幫了你,如果你不知道就永遠不告訴你的那種,他知道老人家是顧及着他的薄面,他也知道老人家處處維護着,巴不得他和師姐能成一對。他心裏念着老人家的好。
那車,跑得野了,快到和平醫院的門口時,單勇看到了醫院門口的雪色裏站着左南下,他一個急刹車,嘎聲小卡丁擺着尾,斜斜地、發着尖響、蹭蹭蹭往前溜,堪堪地在左南下身邊刹住,吓得左老頭大眼瞪小眼,指着這四面露風的車問着:“你……你怎麽開這車來?”
“呵呵……開其他車,來不了。”單勇笑了笑,把車拉上台階,站到左教授身前,還喘着氣問着:“怎麽了,左老?怎麽在醫院,誰病了。”
“邊走邊說……走。喲,小夥子今天打扮得帥啊,看樣過得不錯?”左南下驚魂稍定,看着西裝革履的單勇,随意道了句,這話一輕松,單勇倒放心了,他還在擔心師姐出事了呢,聽得左教授如是說,他笑了笑道着:“就那樣吧,瞎過呗,左老,你太不夠意思啊,怎麽來潞州也不告訴我一聲?哎,對了,這回怎麽就你一個人?”
“大過年的,驚動人家幹什麽?我來也是很倉促啊,這不告訴你了嗎?”左南下道着,不愠不火,兩人踩着薄薄的積雪踏了不遠,上了台階,單勇下意識地攙了老人家一把,門廳的大理石處滑,頓了頓腳,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往裏走時,單勇訝異地問着:“看誰呀?”
“宋誠揚,還有印像嗎?”左南下問。
“有,能沒有嗎。”單勇笑道。
“快不行了。”左南下突然道。
單勇臉色一抽搐,不敢笑了,凜然看着傷感的左南下,明白了。不過也不明白,非親非故的,幹嗎拉上自己來探望宋教授。
“走吧……人活得長了沒什麽好處啊,熟識的親朋老友,親密的家人愛人,你一個一個送走,那滋味真叫個難受啊。”左南下感概地歎着,邊走邊搖着頭,即便是對于這麽超脫的老人也耽于世俗的生老病死,或許,在這個上面,無人能超脫。
醫院裏也有了幾分節曰的氣氛,人少了,新年的标語已經挂出來了,乘着電梯到了七層重症監護的樓層,在一間标着icu字樣的大落地玻璃面前停下了,單勇定睛看了看,房間裏躺着一位,不細辨,已經看不出是宋誠揚教授了,臉上消瘦的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像深深地睡着了,他沒吭聲,看了看左南下,他清矍的臉上蓄着千般依戀,又帶着萬般無奈,所有的感情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喟歎,忍不住提袖拭眼,唏噓一聲。
“左老,您别激動……坐這兒。”單勇趕緊把老人扶着,到了對面的休息椅上,顫危危地坐下,老頭感歎着:“我們認識四十多年了,一眨眼就四十多年了……哎,終于走到盡頭了。”
“什麽病?”單勇輕聲問。
“癌症,噴門、胰腺、胃,居然都有癌變,這老家夥不走尋常的路,想死都死得結結實實的,一定機會都不給自己。”左南下異樣地評價了句。單勇沒笑,輕聲道:“那……那總能保守治療吧?爲什麽不到好一點的醫院?”
“呵呵,就去也是惘然,他拒絕治療,而且已經有一周無法進食了,他告訴我,他想有尊嚴地離開,讓我幫他……我可怎麽幫呀。”左南下悲從中來,大顆大顆的老淚撲簌簌地掉着,單勇臉色戚然,卻是不知道話從何出了,陪着老人難過。
半晌左南下稍稍平複了情緒,看到病床上懵然無知的老友,輕聲地道着:“老宋比我大六歲,生于卑微,父母死于戰亂,輾轉求活于亂世,十四歲就跟着原潞州的地下黨參加保校鬥争,解放後才四處求學,誰也沒想到這是位大器晚成的教授,他告訴過我,曰寇侵略的時候,沿潞州濁漳河兩岸,他親眼見過上千具老百姓的屍體;保校的時候,潞院的師生有五十多人被反動政斧槍決,他當時因爲年紀小,是陪綁;自然災害的時候,他帶着師生上山挖野菜充饑,把點家當全換成玉米面,就即便如此,也是眼睜睜地看着人有餓死;動亂的時候,他因爲研究紅學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趕出了學校,一走又是八年,他不但沒有被消沉,反而收集了數幾千冊要被焚毀的書籍珍本……我認識他,就是因爲這批書,後來見到他人的時候,對書反而沒興趣了,呵呵,我們就成了朋友……他是個有信仰的人,和他相比,我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
信仰!?這個空泛的詞,讓單勇怔了怔,似乎左教授曾經問着自己,他有沒有信仰,回答不知道。
即便現在回答,他仍然會這樣說,那個實在過于空洞的東西是單勇的生活無法接觸和了解的。
說了長長一堆,左南下仿佛沉浸在回憶中無法自拔,他歎着氣道着:“他這一輩子,都是在苦難中過來的,他告訴我,苦難毀滅的人,相比它能成就的人要多得多,而苦難中的人,最需要的是别人的幫助,之後他就又做了一件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的事,他首倡建立了一個在潞州史上算是最早的貧困助學基金,最早的來源是他菲薄的收入,之後又有他的學生,他的同事,成了同事的學生不斷加入,快三十年了,這是一個未見諸于任何報道的非官方組織,你能想像,它能幫到多少人嗎?”
“是嗎?我還真沒聽說過?”單勇小聲嘀咕了句。
“你當然沒聽說過,幫得都是品學兼優的,輪不到你。”左南下斥了句。單勇一呃,不敢插嘴了。上大學時候就感覺大學很黑、老師很貪,就沒覺得還有這麽好的事。
“你不會理解的。”左南下道,不過又補充着:“我也不會理解,所以到現在,我富甲一方,他還是一貧如洗,現在每天輸的營養液,加上重症監護,一天花銷兩萬多,他都負擔不起……他那個女兒女婿,一對窮老師,連給醫生塞紅包都不懂。外孫更不用說了,考上托福出國了,外公病重了,都回不來。”
“不能這樣吧?那學校不管?老頭幫過那麽人呢?”單勇一下子火起了。
“學校僅限于能給點人道援助,花多少總得自己墊。來看的人不少,也僅限于隔着玻璃景仰一下,錢吧,有我在不是問題。不過你說這麽個又髒又臭又病重快死了的老頭,大過年的,誰來看他?多不吉利?”左南下道,話裏帶刺,果真激得單勇義憤填膺道着:“話不能這麽說,怎麽說也是一條命,不得好死的也不該是他呀,要死也得讓現在那校長啦、後勤上的、保衛科先死才對。”
左南下笑了,這個小市儈沒什麽變化,他笑着道:“同意,你說的我非常同意,那你不介意幫幫我吧?”
“你說。”單勇道,就剩拍胸脯了。
“他要回家,他要安安靜靜走,而且想有尊嚴地走,我們這老胳膊老腿怕是不行了,幫幫我,幫他完成這個心願,反正他的曰子不多了。”左南下說着,看着單勇的臉色,明顯爲難,這大過年的,非親非故,對誰這事也是有難度的,左南下沒有勉強,輕聲道着:“他就一個女兒,女婿那邊也有個病人了,一個婦道人家,你說她辦這事不比誰難,其實很簡單,多看看他,和他聊聊,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不算很多,他喜歡和學生在一起,你這鬼主意多,說不定能讓他高興點,現在他都不願意見我,不想讓我看到他這樣子……”
單勇還沒回答,眼睜得老大,掰着指頭算時間,這才臘月二十六了,攤個這事,可讓怎麽說呢。這…對了,還沒去雁落坪接父母呢。
“爲難就算了,我再找人吧。”左南下很失望地道。
“不不不……沒問題,小事一樁,這事還就我這光棍漢幹最合适,不但我來,我想起個比我還光棍的,我們一起來。等等啊。”單勇摸着電話,拔通了司慕賢的手機,小聲說了幾句,賢弟可是老宋的信徒,辦點這事應該沒心結吧。果不其然,電話裏司慕賢滿口應承,立馬就要下山來了。
看來,有信仰的就是不一樣,不在乎。
放了電話,單勇解釋着:“沒事左老,交給我了,什麽時候回家,你言語一聲,我找人;真辦白事也算我的,怎麽也得給老人辦得風風光光。”
左南下莫名地笑了,本來此次想悄無聲息地來去的,不過看這樣子,要難償所願了,他倒很慶幸,認識了這麽位小友。兩人說着的時候,單勇的眼睛滞了滞,左南下回頭,看到了女兒陪着宋教授和女兒一起回來了,拿着一大堆單據在說着什麽,在看到單勇的一刹那,左熙穎也怔在當地了。
兩人,就這麽默默地看着,似乎感染了宋教授絕症的悲傷,單勇的眼中總覺得師姐的臉上比記憶中多了一份戚然,戚然得讓人心痛。而左熙穎看到了,和記憶中那個大男孩相比,單勇變得更蒼桑了,蒼桑得他明知道掩飾不住,還在掩飾自己。
左南下微微喟歎了聲,知道兩人的心事都成心結了,他起身,宋教授的女兒上來了,兩人輕聲說了句什麽,有意地避過了一邊。單勇怯生生地站起來了,左熙穎慢慢地踱步過來了,反而落落大方地道着:“你來了。”
“嗯,你爸叫我來的。”
“謝謝你。”
“别客氣,你不用謝吧,要謝也是宋教授女兒謝我吧?不就需要點辦事的人手嗎?小事。”
左熙穎微微笑了,他還是那麽坦蕩的姓子,那怕是裝出來的,也讓人感覺心裏暖暖的,她像有點尴尬地拔弄着手指,低着頭,再擡頭時,卻發現單勇癡癡地盯着她,她有意識地避了避單勇的眼光,輕聲道着:“我是不是該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對不起?”單勇愣了下,小心肝抽緊了,丫的,不是有男朋友了吧?
“上次你大老遠去廈門,我那時候心情很壞,有點慢待你了,惹得我爸也不高興,其實我們就成不了戀人,當一對朋友也不錯,我不該那樣冷淡你。”左熙穎婉轉地說着,試圖讓自己的心情平和,不過在見到他裏,總有一種心怦怦跳的感覺,那裏平和得了。
單勇愣了愣,剛剛從醋娘子的被窩裏鑽出來,其實此時他心裏全部是愧意,那種沒來由的愧意,其實他也覺得,這麽冰清玉潔的師姐真要成了他的菜,那才叫老天沒眼呢。隻不過還是忍不住要yy那個不切實際的憧憬,畢竟自己曾經離憧憬隻有一步之遙了,于是他的心理在微妙地變化着,整個人成了一個坦率而豁達的爺們笑着道:
“你看你這人,這麽多心,我沒感覺那兒冷淡了,我們哥們弟兄喝了酒臉紅脖子粗打了架不照樣還是兄弟?誰也有心情不爽的時候,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也許有點過份了,不過人都是會變的,說不定那天,我就變成宋教授這麽德高望重的人了。”
左熙穎愣了愣,可沒想到倆人見面聽到這種腔調,旋即笑了,單勇笑了,回頭瞥了眼可憐的老教授,心裏在想着,變成這樣才見鬼呢?
“那就好。”左熙穎似乎釋然地舒了口氣,看着病床上的宋教授,幽幽地道着:“你說人活一輩圖什麽,到快行将就木的時候,真可憐,宋叔叔也真是的,他一睜開眼就生氣,罵女兒,要回家,像個小孩樣又哭又鬧,人到這個份上,都是這樣嗎?”
“你錯了,這是位有大智慧的人。”單勇凜然道。
左熙穎一驚,愣眼看着單勇,單勇此時才是一副毫不摻假的景仰表情道着:“他生氣,他罵人,他無理取鬧,他是想讓生者将來少點挂念,少點眼淚。特别是他的親人;他拒絕治療,是因爲他不想給後人添負擔,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治不好了;他要回家,那是想安靜地,有尊嚴地閉眼,不想在手術台被割得七零八落……以前我小看教授了,能活到輕生死這份上,那才是真爺們、大丈夫。”
那怕就這一點也值得人景仰,單勇凜然說完,看着宋教授,又看看左熙穎,他突然想,自己肯定活不到宋教授這份上,放不下的事太多,特别是女人。
不過左熙穎卻像被單勇的話感動了也似的,她異樣地看着單勇,那張黝黑的臉龐,比曾經多了份蒼桑,少了份促狹,帶上了幾分成熟的感覺,她有點懊喪,她在想,在面對自己這麽豁達,在宋思瑩邀請也沒有到場,說不定他真的放下一切了,包括自己。
“你守着,我叫人去。你爸說準備天黑時候回家,我找幾輛車。一會兒聯系你啊。”單勇看着電話上司慕賢的電話打進來了,邊接着邊安排了幾句,匆匆地奔走了。
後面留下的左熙穎,看着他的背影,好不惆怅的樣子。
下電梯,出門廳,正看到司慕賢傻不愣瞪地在醫院門口轉悠,招着手,司慕賢奔上來時,單勇一說情況,一安排,這賢弟呀,都快忍不住淚眼婆娑,安排什麽,他也是嗯、嗯答應,根本沒二話,交待完了單勇有點擔心地問着:“哎,快過年了,給你整點這事,你老婆不會有意見吧?”
“沒事,我把我老婆也叫來了。”司慕賢悲戚地道。
“我靠,還是你狠……我不行啊,我得先去接我媽我爸去,瞅空我去看,需要什麽打招呼,晚上送回家,我天黑前趕回來。”單勇急促地道着。
“哎,醋娘子還扔在山上呢啊,招待處沒人管了,我讓胖嬸幫忙着呢。”司慕賢追着說了句。
“知道了,顧不上了……哎,對了。”單勇跑了幾步,又去而複返,拽着司慕賢很鄭重地道着:“師姐和左老都在啊,我們現在是以一種偉大人格和高尚情艹出現在他們面前,幫助别人來了,對吧?”
這說得,司慕賢聽不懂了,愣着問:“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要保持我這個高大的形象和高尚的人格,其他話不要提。特别是在左熙穎面前。”單勇嚴肅地道。司慕賢聽明白了,知道單勇怕露了餡,說不定就幫别人也是看在師姐的面子上,他翻了翻白眼給了句評價:“老大,你的無恥我最懂,不用安排。”
說了句,噎了單勇一家夥,酸賢弟急匆匆奔進住院部,單勇抿着嘴,罵了句他媽媽這酸貨,回頭走了,賢弟雖然話不中聽,不過他可一點都不擔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