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我準備去一趟驢園。”
單勇伸着腦袋,對着廚房裏忙碌的爸媽說道,休息了若幹天,第一次下了晌馬寨家裏的閣樓。
一聽這個名字爸媽臉色一變,互視了一眼,要勸兒子時,卻不料單勇笑着道:“沒事爸,我是去還錢,不能讓史家替我出罰款……給人家找了那麽多麻煩,總不能咱不聲不吭吧,我在那兒都幾年了,史家村人待我不錯。”
“也是。”滕紅玉洗菜的手停了,看了看眼神有點滞,而且這些天有點虛弱的兒子,抹抹手,信步上來,知道要回屋拿錢,單勇攔着道:“不用了,我攢了點,把車兌出去,差不多就夠了。”
這一說,單勇沒什麽,可滕紅玉眼睛撲簌簌地差點淚掉下來,攬着兒子,叫着老公,要和兒子一起去,單勇卻是勉力笑了笑安慰着爸媽道:“媽你這是幹什麽,沒事的,他們無非是趕着不讓我幹這趟生意,那我都不幹了,還找我什麽麻煩?我就呆在家裏,伺候你們倆人。”
兒子這麽貼心,卻讓讓滕紅玉倆口子好心疼的感覺,老媽抹着眼睛說了句:“把你爸釀的酒給史家老爺子帶兩壇,人家人不錯,這人情不能欠。”
滕紅玉說着,到屋後提東西,單長慶走了門來,和兒子一起坐在門坎上,無言地撫着兒子的肩膀,輕輕地道着:“勇啊,想開點,咱老百姓就是這命,窮不和富鬥,民不和官鬥,平平安安就是福。爸也經曆過那些事,這最難揣摩的就是人心的毒惡呀,你指不定明裏暗裏就有誰算計着你,還是普通點當個與世無争的老百姓好。”
看着父親花白的鬓,皺紋愈深的臉,單勇安慰着道:“我知道了爸……給我,媽,你們忙吧,晚上我就住驢園了,和根娃、大彪他們坐坐,鹵坊也停了,肯定他們心裏都不好受。”
單勇說着,勉強地笑着讓爸媽安心着,提着一壇子酒,背着舊挎包,三步一回頭招着手,在路等着,等了輛下山的順車,隔着老遠還能看着爸媽站在門口,爸招着手,媽在抹着眼淚。
父母放不下心的是兒子,可兒子放不下心來的何嘗不是家裏,山路轉彎,單勇回過頭時,長長歎了口氣,這趟事出得也許受傷最重的不是自己,而是家裏。
“勇啊,你去哪兒?”開車的的問,晌馬寨的鄰居。
“我去大方修理廠。車在那兒呢。”單勇道。
“傷好了吧。”鄰居問。
“好了。”單勇笑了笑,摸過胸前還痛的地方。
“你的事我聽說了,那幫王八蛋黑着呢,你剛畢業出來對這生意行當不了,那行都有它不成文的規矩,你要小打小鬧沒人理咱,可要快成氣候的時候,就有人站出來掐你脖子了,那行混出頭也不容易啊……對了,以後幹嘛呢?要不幹脆幫你爸媽開農家樂呗,那一年也不少賺錢呢……”鄰居勸道。
“呵呵,我也是這樣想的。”單勇道,給了鄰居個示好的笑容。
下了山,進了市區,在大方修理廠門口下了車,進了修理廠問着自己的車,那看門的打了個電話,直領着到了零亂的車庫門邊上,一指道:“那不……等一會兒,等我們老闆來了得說一聲,簽個字領走,警察拖來扔這兒的,也沒說修,也沒說誰的,誰可知道是你的,對了,還得交拖車費啊。”
撂了句就走了,單勇進了車庫裏,看着愛車,玻璃就剩一塊了,車身凹了幾處,劃痕片片,有點慘不忍睹的感覺,今天才知道110的拖得扔這兒了。坐到了車廂裏,蓋肉的大布蓋子還在,幾天沒收拾倒已經有馊味了,單勇一直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仿佛還能回憶起那天晚上猝遇的惡鬥。
刀光、棍影、慘叫、血色,交織在眼前,每每想到會讓他下意識地撫過胸前剛剛結疤的傷口,想起揮到面前的那一刀仍然有心悸的感覺,辛辛苦苦的積攢和夢想憧憬,隻剩下了殘破的記憶,像愛車這樣,傷痕累累。
來車了,單勇回過頭來,以爲是修理廠的人來了,看着駛近了一輛面包車、一輛桑塔那,下車的光景,看到了一雙蹬着锃亮的皮鞋的腿,一刹那,單勇仿佛知道是誰,反而冷靜了。
下車的不止一個人,帶頭的這位年紀不小了,有四十開外的樣子,站定時,身後又圍上來幾位年輕的後生,穿着藍工作服,胸前标着西苑冷庫的字樣。一群人有七八個人,都眼睛不善地看着單勇。
單勇沒動,甚至臉上連那怕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當頭這位,一米八的大高個,明顯養尊處優的身體稍稍發福,明顯一種上位者的睥睨眼神,看了單勇好一會兒,反倒是他打破沉默了,蓦地哈哈一笑,直指着單勇道:“可以啊,怨不得把都秃子一夥幹趴下了。後生,沒想到我在這兒等你吧?”
“我不認識你。”單勇不動聲色地道。
“那沒關系,以後就認識了。”那人前行幾步,圍着單勇看着幾眼,像觀察牲口的長相一般,又看了看慘不忍睹的車,笑着問:“怎麽不把車修修?今天才來,我們可等了有些曰子了。”
“沒錢。”單勇又道了句,惹得那幹随從哈哈大笑。
“去,都回去。”那人一擺手,這幹工人都上後面的面包車了,又圍着單勇看了幾眼,然後很潇灑地掏了一張名片遞給單勇,單勇沒接,還是那句不冷不熱地話:“我不認識你,也沒有興趣認識你。”
“呵呵,挺有個姓,我喜歡,我叫趙紅旗,西苑冷庫經理,我們老闆說了,要是你沒地方去了,來我這兒,想做生意有得做,想打架也有得打,這是我的電話,随時可以來。”趙紅旗把名片塞進單勇的兜裏,笑了笑,像很賞識的樣子。這時候,單勇也笑了,笑着道:“我已經不做驢肉生意了,你們老闆你還準備趕淨殺絕嗎?”
“那你準備做什麽?”趙紅旗笑着問,似乎這事在預料之中。
“賣了車,還罰款和賠償的醫藥費。”單勇道。
“哈哈,你這破車能值多少錢?……然後呢……”趙紅旗伸頭問,很訝異單勇能這麽平靜。
“還沒想好,收收别人欠我的賬吧。不過我這人自由散漫,恐怕不太會給别人打工。”單勇道。
平靜的話,卻讓趙紅旗覺得涼嗖嗖的,對視中,趙紅旗發現這後生眼中平靜得沒有一點懼意和憤怒,都秃子一夥折在警察手裏,即便是沒有證據,有警察去西苑冷庫盤查,再有雷城管那人脈,是西苑冷庫指使的這事瞞不過去,想到此處,趙紅旗幹脆大方了,直道着:
“不要有怨氣,小夥子,我也不怕告訴你,看你樣應該是個明白人,你就即便知道是誰,也沒有證據,對不對?再這麽幹下去,不說别的,起碼你掙的錢都得給警察上交國庫,對不對?西城這片市場大部分都控制在我們老闆手裏,你們在市場上攪和得讓我們下屬的幾家肉聯廠折損不少,不管都不行了,史保全這個老家夥想進市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給人家當槍使了……要說起來嘛,我們冷庫像你這麽有幹勁有闖勁的人還真缺,還是那句話,随時可以來這兒,對你有的是機會。”
“謝謝,有時間我一定會去,不過我怕你到時候不歡迎我。”單勇道,那眼神閃爍着,像是深藏着什麽。趙紅旗隻當是單勇示弱了,哈哈一笑,拍了拍單勇的肩膀,招手離開了。
兩輛車,原路返回了,趙紅旗上了後座,兩位老闆都不遠不近認準了這個人,車後座孔祥忠回頭看了眼還站着不動的單勇,不解地問着前座的秦軍虎道:“軍虎,你這是幹什麽?大老遠就爲來見這窮哈哈?”
“是啊,就想見見,我對能放倒都秃子一夥的人還真好奇,這麽橫的人,不會這麽老實下去吧?”秦軍虎有點奇怪,同是草莽出身,對這些人的行事方式多少有點了解,可所見偏偏就是很老實的樣子,老實的之後一點事都沒有。訝異間問着手下趙經理道:“紅旗,你感覺怎麽樣?”
“說不上來,也不像很害怕了,不過到這份上,怕是幹不下去了。”趙紅旗道,那那雙不服的眼睛格外留意了,感覺确實不像害怕。
“拉倒吧,就沒打怕,也被警察給整怕了,連罰款醫藥費罰了他們好幾萬,誰不肉疼。”孔老闆道。
“不像,要怕也是都秃子一夥怕了,我就想着啊,要是有十個八個這号人去冷庫給我坐鎮,那我不省心了。史老驢真會辦事啊,直接替人把罰款都交了,現在恐怕就想拉攏都拉攏不過來。”秦軍虎道,也許對于單勇還真有那麽點欣賞的意思,實在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個人,否則策略完全可以改改,沒必要一出就是狠手,沒有挽回的餘地。
“切,連史老驢都支持不了多久了,他算根驢毛啊,這一家你不查過了嗎,一家倒黴鬼,老陶那飯店當年就是從他爹手裏搶走的,爹是英雄兒好漢,爹是狗熊兒慫蛋,就這得姓,能成什麽氣候。”
孔祥忠不屑地道。不過說到此處,又忍不住佩服秦軍虎的眼光了,直贊着那手聯合銷售大戶擠兌史家村的事,要說厲害還是這些殺人不見血的辦法厲害,老孔得意的掰着指頭算着,就史老驢手裏的貨,他賣不出去得把他吃窮,賣出去得把他賠窮,前算後算,都得把他算死喽,有這麽一手,恐怕他下輩子都翻不身了。
對于這個銷售商慣常欺負養殖戶的辦法,秦軍虎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不過總覺得那兒有不對勁,而且……對了,他抹了抹眼睛,是眼皮子在莫名其妙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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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這一行人兩輛車離開,單勇的眼睛裏很淡然,就像看到一群莫不相幹的過路人一樣,連那麽憤怒也沒有。
交了拖車費,又被警察和修理聯袂宰了一把,光拖車要了六百。單勇隻是嗝應了下,扔下錢回身上車,坐在駕駛室裏,看看時間尚早,發動車出了修理廠,破破爛爛的車,搖搖晃晃地走着,路邊停了停,買了包煙,這些天在孤獨和寂寞中煎熬,悶煙悶酒熏得不少,拆開包抽了兩口,太過敏感的嗅覺還是适應不了這口味,被嗆住了,撫着胸劇烈的咳嗽着,頭伸出車窗裏,冷不丁地頭上一涼,仰頭時,灰沉沉的天空飄下來了豆大的雨滴。
過了不久,嘩嘩嘩的雨點迷懵了視線,這個前後窗玻璃都被砸的破車遭殃了,成片成片的雨水湧進來了,一刹那,單勇做了個決定,把車扔在路邊,奔跑着到了街邊一家商店的門檐下劈避避雨。
雨好大,不一會兒長街如洗,處處彙流着細細水流,行色匆匆的車流慢了下來,在廊檐下避雨,不時地濕得跺腳、冷得哆索的單勇看着這天氣暗暗腹诽,其實他一直在等這個天氣,卻百密一疏忘了要開着四面漏風漏雨的車走在這種天氣裏,早知道就把車扔在修理廠不開了。
正焦灼着,電話鈴聲響了,單勇看看号碼,很意外地是司慕賢的電話,電話裏問人在哪兒,想找老大坐坐,知道肯定是安慰的寬心,單勇卻是敷衍着,在外面修車,一時半會回不去,約了個時間,匆匆挂了,剛挂鈴聲又起,一看這個号碼才是單勇要等的電話,接通了,聽筒裏傳來了雷大鵬的聲音:
“西南關加油站這兒,逮着一個,你趕快來………”
單勇聽得清了,邊說邊走着,顧不上風大雨急了,直奔着上車了四處漏風進雨的車,駕着車朝着目的地直駛而去,那臉色從淡然一瞬間變得是如此地決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