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白相間的院子,一成不變的水泥鋼筋結構,小二層、頂東邊一間,鐵門鋼筋窗的滞留室裏,民警把兩袋吃的和飲料放下,又反鎖上了門。
剛剛從分局回來不久,一晚上被民警問來問去,史根娃和史大彪有點瞌睡,雷大鵬推着這兩哥們喚着吃點東西,卻不一挪腰間疼得厲害,摸摸後腰腫了老大一片,天殺警察居然說這是輕傷,根本沒搭理。回頭喊了聲蛋哥,看着單勇頭仰着,靠着椅背看着天花闆發呆,昨晚先去醫院縫的傷口,天亮才被帶回分局,衣服早破得不像樣了,還不知道是那個警察給找了件破衣服套在身上,藍不拉叽的,還有點小了,穿上像個山寨保安,說不出的滑稽,不知道泛起了什麽心思,雷大鵬看着單勇這樣,噗哧聲笑了。
“笑什麽!?我很好笑麽?”單勇虛弱地說了句,身形一動不動。
“不好笑。”雷大鵬又不笑了,湊上來問着單勇道:“蛋哥,你受這麽重傷,幹脆躺醫院得了,幹嘛又回來和我們關一塊。”
“你們都在這兒,我躺得安生麽?”單勇道,終于動了,一動上身有點疼。
打得時候根本沒啥感覺,事後才覺得疼得徹骨,史根娃趕緊地遞了瓶飲料,擰着蓋抿了口,卻是沒什麽胃口,根娃腦袋上也紮着繃帶,不過這點小傷看樣對他根本不算什麽,邊吃邊問着:“單勇,沒傷到骨頭吧?”
“沒有,皮外傷。”單勇道,雷大鵬卻是有點沒心沒肺地笑着道:“我替你報仇了啊,蛋哥,那狗曰的我插他菊花上了,那丫現在好過不了。”
一說這個,卻是讓幾人都笑了,昨天晚上就有民警核實各人所持兇器,腦袋被砸傷好落實,就是有幾個屁股也被捅傷實在讓民警百思不得其解,落實到雷大鵬身上時,讓民警把這貨好一陣訓斥,直說你捅哪兒不成捅那地方,聽着都瘆人得慌,來時雷大鵬剛當笑話講上了。
幾位哥們笑着,單勇就有點笑不出來了,看看這哥幾個到現在還都這麽輕松,倒是讓他頗有歉意地道了句:“兄弟們,對不起啊,我拖累大家了。”
“咂,說這話,有意思麽?”雷大鵬不屑了。
“就是,一起出來的,總不能讓人打你,我們看着吧?”史根娃嗡聲嗡氣,動機非常樸素,史大彪笑了笑,安慰着單勇道着:“沒事,反正我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沒吃過公家飯呢。”
“呵呵……恐怕公家飯不那麽好吃。”單勇弱弱地道了句,從指揮中心轉到分局就有點感覺了,現在回到派出所了,這大勢所趨差不多看出點端倪了,解釋了句道着:“看這樣,咱們不但吃不上公家飯,這段時間怕是要替公家打工了。”
“啥意思?”雷大鵬問,不過一問馬上又明白了:“對了,這丫回派出所了,八成又得拘留罰款了。”
“這……咋說的,他們找上咱們打,還得罰咱們?”史根娃不服氣了。
“咱們不把人打壞了麽?罰點能解決倒不錯了,反正出去還能掙回來。”史大彪道。
聽到這話,單勇卻是懊喪地搖了搖頭,看着這表情,三個兄弟又是不解了,單勇歎了氣,放下飲料瓶,搖着頭道:“恐怕沒機會再賺這錢了。”
“不就幾個痞子麽?來一個揍一個,來十個揍五雙。”史根娃不屑道,那些細胳膊柴禾腿的小樣還真不是他的眼裏。
“呵呵,潞州這号痞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隔三差五這麽找上門來,别說咱們,就把史家村、就把我的朋友兄弟全拉上來也頂不住呀,正當生意那經得起這麽折騰,别說打得頭破血流,就隔三差五被派出所揪起來拘留罰款都沒人受得了。”
單勇道。這一說,史大彪想起來,愕然道着:“對,好像以前三孩叔在市裏賣也是這個樣子,天天有人搗亂,連警察也向着他們,一來二去,幹不下去了。”
“等咱們出去,把那幾頭貨膽汁給挖出來,媽的。”史根娃罵咧咧道。
“沒用,地痞流氓那是前仆後繼,這招誰都會用。還有更狠的,他們就不針對你們,回頭吓唬吓唬那些熟食攤的,照樣能讓你們一斤也賣不出去。”雷大鵬解釋道,書本上知識的沒怎麽學會,這些道道可清楚得很。
這一說,把頹廢的情緒也帶着史家村這兩人了,剛出來時就指着跟着單勇掙着老婆本呢,誰可知道好曰子才過了幾天,就成這樣了,兩人悻然地吃了個面包,史根娃氣哼哼地道着:“那咱就等死?”
“是啊,單勇,你腦子好,總不能咱們就這樣算了吧?好好的生意,就這麽扔了?”史大彪道。
“就是,村裏一堆光棍呢,昨個我還拍着胸脯說了,過兩天生意再好點,把他們也帶帶。”史根娃道,期待地看着單勇。
“呵呵……辦法倒是有,就看你敢幹不敢幹了。”單勇眼皮擡也未擡,輕描淡寫的說道。這一說還了得,那倆天不怕、地不怕光棍漢這倒興緻來了,請教着單勇,就單勇這表情,雷大鵬知道壞水要往外憋了,趕緊地攔着道:“喂喂,你們省省啊,咱們還在派出所呢,出不出去得兩說,有事出去再商量。”
“一定出得去,我雖然不知道是誰,可跑不了肉聯廠、冷庫那幾家供貨的,不管是誰,他們肯定不希望事情往大處鬧,就不怕咱們,他也怕立了案警察揪着不放,所以頂多是個治安處罰,這是各方都希望看到的結果……”
單勇挪了挪身子,又補充了一句更直觀的話:“還有更簡單的,如果事大了,我們就不會在派出所,這個時候應該進看守所了。所以,很快我們就會出去的。”
輕聲說了這麽多,那哥仨既有懷疑,又覺得很是信服,不過覺得單勇的話說得好冷,好像一切發生的事不是突然,而是都在預料之中。
這個時候,聽到了院子裏熙熙攘攘的亂聲,夾雜着幾聲熟悉的聲音,史根娃和史大彪笑了,是史家村的人來了,那聲音單勇也聽出來了,是史寶英。
………………………………………………………………………………“爲什麽不讓我們進去,我們要見所長。”
史寶英和攔着兩位民警争辨着,開口說話了,那倆民警才發現居然是位女人,這女人長得五大三粗倒也罕見,愣是把兩位民警驚得不知道怎麽解釋了,問了兩遍,人要往進沖時,那民警才又伸手攔着:“嗨,你們怎麽着,還想沖擊公安機關怎麽着?”
“誰沖了,我們見所長,門口都寫着爲人民服務,人民來了你們倒攔在門口。”史寶英叫嚣着,同來的村民跟着附合,那民警被噎了下,知道和這群法盲講那是對驢[***]對牛彈琴,又是緩和了句道着:“總得有點章法吧,來來,都到接待室等一會兒總成吧,所長正忙着呢?我說你們那個村裏?”
“驢園史家村的。”史寶貴叫嚷了句。
“史家村不歸我們轄區呀?”民警道。
“可你們抓了我們史家村的人啊,别以爲我們不知道,進城賣驢肉也犯法,被人打了,回頭還得被你們抓是不是?”又一個大個的村民喊着。
“哦,你們說昨晚的事,這不正處理着嗎?”
“處理什麽,不抓打人的,反而抓被打的。”
“他們也打人了,被打的還住院着呢。”
“他們來打人,打不過住院了,還有理了?”
“就是啊,這太沒王法了。”
“這不行,讓他們放人,不行咱們全村人上訪去。”
“對,上訪……”
完了,民警的解釋全部被人聲淹沒了,本來是請進接待室的,卻不料把民警卻擠進接待室了,這拔還沒招待好呢,又來了一拔,攔都沒來得及攔,趿趿踏踏把接待室擠了滿滿當當,滿頭大汗的民警被村民左一句、右一句質問,沒多會便是一身一臉帶着口臭的唾沫星子,叫苦不疊地喊着:“所長,快來呀,要出事了!”
“叫啥叫,誰把你咋拉?”
蓦地有聲,聲壓全場,一場皆靜。這時候民警才發現人群都向一位大胡子的老頭瞅,老頭起身一揚頭,吸溜着鼻子道:“那見見你們所長去。”
說話着,倒像所裏人似的,帶着兩民警要出門,兩民警機械地跟在背後走了幾步才覺乎着不對勁,看看背後安靜像乖孩子似的村民,忍不住咬着嘴唇憋火了:媽的,純粹是故意的。
不過明知故意的你也沒治,吓唬一個兩個老百姓成,可吓唬成群結隊的,民警可沒那膽。
兩方的當事人都來了,所長和雷多寶聽着院子亂也出來了,一介紹是史家村的村長,請進了所長辦,所長把拟好的協議草稿給這兩人一瞅,雷多寶一瞅,回頭看看不動聲色的史村長,馬上拍在桌上不悅地道:“砍了我幹兒子一刀,除了罰款,還得我們給賠醫藥費?這理說不通呀,伍所長。”
“哦喲,雷隊長,我不管你幹兒子,親兒子,人家四個被打成那樣,這要醒不過來都成命案了,這都不錯了,真鬧起來,把他們判幾年,再把你家的也判幾年,有意思呀。”所長瞪眼了,剛來拍着桌子叫嚣了一句,抽了根悻悻然點上,又想起來了,訓着雷多寶道着:“對了,還有你那親兒子,專捅人家屁眼,這幹得叫什麽事嘛?……還有你,史村長,你們村那倆也夠嗆啊,拎着闆凳砸人家,回去你得好好教育。”
“哦,應該的……”史保全也看了看協議,雖然很多字不認識,不過能理解差不多就是交錢放人的意思,側頭問雷多寶道:“這位大兄弟,這得交多少錢?”
“每人罰款五千,負擔對方的醫療費用。你說他躺在醫院不出來,我還得養他一輩子是不是?”雷多寶不悅地道。
“這話不能這麽講是不是?人家對方的受傷确實重,同意調解已經不錯了,咱們調解完了,再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跟他們一條一條講,可現都躺醫院着呢,總不能把人家抓回來拘留吧……”伍所長語重心長地道着。這一說雷多寶拔拉着指頭算着賬:“哦,這裏算外算,是給派出所創收了啊,創收咱沒意見,不能太虧着我們了吧?”
這一說,聽得伍所長好不胃疼,直解釋着:“雷隊長,你也是吃公家飯的,說不通理的事多呢,見義勇爲你把人打傷打死了,照樣得負法律責任是吧?小偷進你家偷東西,你把人打傷打死了,你也同樣得負法律責任,對吧?這道理很明白了吧,人家雖然是尋恤找事來了,可你們把人家打傷了不是?就防衛也是防衛過當不是?賠償不過份呀………罰款那更沒得說了,這叫王八的屁股,龜腚(規定)。”
伍所長邊說邊吐煙邊噴唾沫,這法制課上得有色有聲,聽得雷多寶那叫一個氣結不已,反倒是史家村這位大氣,呵呵笑了笑道着:“不就點錢麽,沒事,都算我的,該多少我給交了,把我們村裏人領回去……那倆小後生是我們村的朋友,也一便領出來。”
“看看,雷隊長你看看,農民都比你有覺悟。”伍所長樂了,這事算是成了。
史保全笑着擺擺手道着:“我可不是有覺悟,我是沒文化,說來說去不就要點錢麽?和舊社會沒啥區别嘛。”
這一句,卻是結結實實噎了伍所長一家夥,雷多寶一聽史保全要大包攬,直攔着道:“别别……史老哥你等等,咱不差那點錢,不過伍所長,這協議可有點問題,就同意也得改改。”
雷多寶不傻,直指着幾條,這醫藥費得一次姓算,又萬一無休無止要誰受得了;再說了,咱這方也有受傷的,他們也得多少賠點吧,就不賠,要多少也得優惠點吧?還有這罰款,不能可了勁按最高标準罰吧,再怎麽說咱也是受害方。
雕堡了,史保全眼見着案件處理成了讨價還價,那雷隊長可是個妙人,中途還拉着伍所長出去了一會兒,估計是說什麽悄悄話去了,等回來的時候,就當着兩人的面,伍所長的立場又改了,電話裏據理力争,直和對方義正言辭地理論着:
“……你們也得掂量掂量啊,張着大嘴要,也得有人給呀?上門找人家打架受傷了,就有理了是不是?等出了院還得來派出所接受處理啊,賠償裏先得把罰款給扣下………拘不拘留另說,這個金額不能按你們說的來………”
兩頭來回理論,看樣對方理虧,也做出了相當大的讓步,爾後伍所長笑吟吟喚了民警,改簽了調解協議,領着雷多寶和史保全去交罰款和賠償了。不過讓雷多寶訝異的是,可沒想到貌不其揚的史保全不容分說,叫着女兒直拎了幾墩錢交了罰款和賠償,敢情不是農民,是财主。連雷多寶要給錢,這父女倆也堅決辭了。
另一頭,民警打開了滞留室的門,一指招手着:“你們幾個,出來吧。”
史根娃和史大彪相貌兇個子兇脾氣也兇,見了警察都一副吊樣。不過看到史保全時,耷拉着腦袋快步進了村裏的隊伍了,下面的民警好容易把這夥送走,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單勇和雷大鵬出了門,那伍所長卻是走在中間,一手攬了一個,法制課又上開了:
“啊,你們倆可得擺正态度,這事到此爲止,要不是看在你們也受傷了,而且是受害的一方,一準得拘留你們半個月……嗨這年輕人就不知道輕重,知道有多少大好青春是毀在激情犯罪中嗎?我可以告訴你們,很多!知道有多少有志青年,一生毀在一時的頭腦發熱下嗎?我可以嚴肅地告訴你們,很多!……”
單勇和雷大鵬一左一右,愣怔怔看着這位警察叔長篇大論發着,雷大鵬的愣勁上來了,打斷了所長地話噴道:“叔,我們也算有志青年?”
“啊算,以前不算,現在和以後就算,通過這事,你們得汲取經驗和教訓,首先在思想要重視,要落實到行動中,那就得樹立報效祖國、報效人民的遠大志向……聽明白了,不是報複啊,否則你會在犯罪的泥潭裏越陷越深,最終不能自拔……雷隊長,人交你了,回家好好教育。”所長停步了,雷多寶笑吟吟地給了個好臉色,回頭時,一揚巴掌忍不想扇兒子幾耳光,雷大鵬一躲,那所長又是追了句:“嗨,不許打兒子,教育不是懲罰,你得和他講道理………”
這貧嘴所長把雷多寶氣得夠嗆,一中午聒噪,早受不了了,卻是被揍兒子的心思也沒有了,拉着兒子和幹兒子,直奔出了派出所,大胖二胖和宋思瑩、老包一幹人圍着上來了,叽喳地問着,見人出來了,都是很高興,宋思瑩卻是拉着單勇,上上下下看着,再看胸前紮着繃帶着,忍不住伸手撫撫,有點忿忿地問着誰把人傷成這樣了。
單勇的心思卻不在此,遠遠地看着爸媽側立在遠處,分開衆人,快步奔了上去,一手攬着爸、一手攬着媽,鼻子酸酸的,那兩行熱淚差點沒流下來。
“走,兒子,咱們回家……咱們不幹了,媽養活你。”
滕紅玉看着兒子傷成這樣,撲簌簌地兩眼淚流個不停,單長慶攙着兒子,歎着氣,直怨自己沒本事。單勇安慰着爸媽,回頭跟一幹同學招着手,雷多寶擺擺手,示意着走吧,那表情說不出的無奈。
攔了輛出租,和老媽坐在一起,遠遠看着那班同學,曾經的朝氣蓬勃、曾經的憧憬如夢,一瞬間,單勇的眼酸酸的,側着臉,悄悄地抹了一把,無聲無息地消滅了眼中的濕潤………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