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叔,賣完沒有。”
一輛破舊的東風小康面包車裏,伸出來單勇理着鍋蓋發型的腦袋,對着紫坊路上這家熟食攤上的小老闆問。那老系着圍裙的老闆看了眼,琢磨着還能賣點,喊了聲:“再留三五斤吧。”
“好嘞。您稍等等啊。”單勇停了車,拉着後座的車門,大案醬肉,片刀一揮,拎着一稱,直掂着到了攤主的案前往稱上一擱:“五斤,高高的啊。”
晌馬寨的醬驢肉,攤主看也沒看秤,數着錢,遞給單勇,直道着:“勇啊,明兒給訂十斤,下午六點送這兒啊。”
“沒問題。準時送到。”單勇道着,笑了笑,錢塞進腰包裏,坐到車上了,記下了訂貨。那攤主早喊上了“晌馬寨的醬驢肉、長子的豬頭肉……您來點?瞅瞅,絕對新鮮的,我們隔夜的都不賣。”
滿大街零售的熟食攤就是單勇發現的能淘到第一桶金的地方,這個松散的市場隻要價廉物美,送貨及時,很容易赢得攤主的信任。晌馬寨的醬驢肉,名氣在這些攤販的嘴裏越傳倒是越大了,發動着車,又向下一個攤點駛去。
畢業的這幾個月來,起早貪黑幹的就是這些活,白天送飯店、晚上送熟食攤,一半訂貨,一半現貨,夏天能批發到晚上十點以後。這幾個月,第一件家當,就是這輛三排座二手面包掙回來還富餘了不少,有車着實比騎電動可快多了,每天介奔波在市區、響馬寨和驢園之間,此時再看單勇,那身上本就不多的學生已經去得幹幹淨淨。
這不,娴熟地駕着車穿梭在大街小巷,一堵車就伸着腦袋開罵,典型的潞州痞爺形象;到了街邊路角的熟食攤,立馬又換成了堆笑的表情喊着大哥大叔,那親熱勁讓人不下他幾斤驢肉都不好意思;開到了某家飯店,頭件事就是給那些腦亮肚肥的小老闆們遞煙。
生意跑得精到了,人瘦了、黑了、本來在學校就兼職做着生意,現在卻是活脫脫地個二道販子形象了。
面子嘛,那玩意真不值錢,單勇把作爲當代大學生的覺悟早扔了,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雖然也是中文系畢業,可真要讓他拿筆杆子,可比切肉刀要難多了。
鐵東路、紫金路、英雄路、西大街、北大街,一晚上差不多得跑多半個城區,虧是車是改裝加汽的,否則這一晚上油錢開支都不少。開到了紫金路加汽站,加滿汽,看看車後已經所剩無幾的熟肉,單勇又等了一會兒沒電話來,直駕車往北郊響馬寨山上回來了。
路過英雄路,照例又拐了個彎,駛近驢肉香大酒樓時,車靠邊停下,舒了口氣,靜靜地看着五色斑斓的霓虹燈在夜色中的流光溢彩,看着進出醉意盈然的食客、看着裝幀精美的門廳和統一穿着的服務生、再看着酒樓門前排着的各色靓車……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每天來都讓單勇有那麽點不同的感受,就像他教雷大鵬喊“東風吹、戰鼓擂、我是城管我怕誰一樣”,每每看過,總會給疲憊的身心增添一份力量。
在這裏,總能想起曾經繁華似錦,能想到曾經一家三口的其樂溶溶,更能想到,載着師姐左熙穎在這裏的說過的那份理想。
離理想還有很遠,遠得單勇不知道有多遠,師姐回到廈門繼續休學中斷兩年的碩士學業,對于聰慧而又知姓的師姐,單勇知道她不會頭腦發熱到跟着一個窮小子走。身邊的環境除了不用發愁考試了,沒有什麽改變,如果非要說改變,就是除了不發愁的考試,剩下的都有可能讓你發愁。
或者,也不算很發愁,每天累得經常想不起愁和郁悶是什麽個玩意。
到這個時候,一天的勞累就結束了。上山、回家,車停到了門口,搬着車後的大案,剛放到院子裏,老媽滕紅玉就出來了,幫着忙,老爸正收拾着廚房,這個時間,來農家樂除了還有打麻将的客人,已經聽不到什麽聲音了。
卸下了東西,單勇就着院子裏的水管洗了把臉,擦幹淨的時候,老媽早風風火火把一碗兩碟給端上來了,放到了院子裏的石桌上,看着兒子狼吞虎咽吃着,滕紅玉有點心疼地撫着兒子腦袋問着:“勇啊,要不别幹這個啦?”
“一天好幾百呢,不挺好的嗎?又怎麽了,媽?”單勇問。
“媽看你這罪受得可不輕,一天得跑好幾百公裏呢?”滕紅玉道,愛憐地撫着兒子的腦袋,被兒子一閃躲過了,明顯受不了。而且不屑地道着:“宅家裏我倒願意,沒人給咱錢呀?”
“媽給你……”滕紅玉做了個什麽決定似的,起身了,這一下子,搞得單勇好不迷懵了,回頭喊着爸,單長慶笑吟吟地端了湯出來了,直放到兒子面前,單勇愣着問:“這怎麽了,爸?”
“好事。”
老爸笑着,保持着那份神秘感,眨眼老媽出來了,拿着紅本本,存折本,單勇訝異了下,直接到手裏時,滕紅玉笑着道:“給你的,爸媽覺得呀,還是找份穩當工作實在,不能老這麽風裏雨裏跑着不是?媽托的雷叔找找教育上或者其他地方有什麽關系沒,手續真要辦到那個學校要不事業單位也算,郊區也成呀,慢慢再往城裏調……這點錢呢……”
啪……存折本給扔桌上了,驚得滕紅玉和單長慶愣了下,兒子似乎很不滿意了,撇着嘴道:“十萬塊夠幹什麽?我幹了三個多月都買了輛車還存了一萬多呢。現在買個工作,就這價都買不上好工作,就買上頂多掙兩千工資,驢年馬月才能掙回來?要給多給點。”
“那你要多少?”單長慶愣了下,有點不悅了。
“最少得一百萬,連工資帶房子帶老婆全算進去,一百萬都不富餘。”單勇邊扒拉着飯,邊獅子大開口了,這一句聽得老爸單長慶好不黯然,明顯滿足不了兒子胃口了,滕紅玉火了,吧唧就是一巴掌,饒有單勇躲得快,也沒躲過去,挨了一巴掌,單勇卻是吃吃地笑了,邊笑邊指着氣不自勝的爸媽道着:“哈哈……你看你看,我自己掙吧,你們不樂意,我全部朝你們要吧,你們更不樂意。别說咱家還沒有,就真有,爸媽你們給我給全了,讓我幹什麽去?”
一瞬間,又把忿意十足的老娘給逗樂了,老爸單長慶卻是知道這位從小精靈古怪的兒子很有主見的,歎了口氣道着:“爸知道你體貼家裏,也就是點心意嘛,家裏也就這麽大能力了。”
“誰說的?爸,n年前您就是百萬富翁了,不能擱這山上呆的一點銳氣都沒有了吧?我還指着找個機會,咱爺倆再把生意往大處做呢。”單勇逗着老爸道,不無激勵的意思,卻不料老爸搖搖頭,幸福地道:“不到我這個年歲你還懂不了,有得必有失、有失就有得,我這輩子最幸福的幾年就是呆在山上這幾年。”
說着,無限深情地看了兒子一眼,随着搭着老婆,更深情地看了一眼,老媽卻也像個小女人一樣,眼睛裏示意着,那幸福的滋味有點膩歪了,膩歪得單勇差點噴出來,瞪着眼道:“喲喲喲,爸、媽,你倆天天見,還喜歡這調調?”
“嘿,你個臭小子。”老媽火大了,伸手又上來了,單勇哈哈笑着,被飯嗆了下,那扇巴掌的手又變成了起身給兒子捶背,這把單勇給伺候的難爲得呀,有點哭笑不得了,草草吃完,把存折本給塞回老媽手裏,直說着:“收起,收起,就你這倆小錢還好意思拿出來現眼?等我給你們掙個百把十萬,爸媽你倆直接退休,給我看小孩就成。”
“不是……勇啊。”老媽一把拽着兒子,那份殷殷關切卻是很濃,不确定地勸着:“好歹也是大學畢業出來了,不能真就當成個二道販子吧?”
“沒成二流子,二道販子都不錯了,掙錢多呀。”
“這娃咋這麽财迷。再咋說媽不能老看着你受這份罪呀?”
“什麽受罪呀,讓我坐家裏聽你唠叨才叫受罪呢。”
“嗨,你這孩子,媽就說說,又怎麽你了………”
“媽,甭提這茬了………等我碰得頭破血流沒路走了,您再給想辦法成不?”
單勇回頭攔着老媽,攔着将開始的唠叨了,看老媽也是患得患失得厲害,又加着砝碼道:“媽,不是我說你,不能老聽您的,上小學,你逼着我天天上課外班,玩都沒玩好,結果小考一塌糊塗;上初中,您又逼着我學英語、學書法、學鋼琴,結果啥也沒會,高中都考不上;上高中吧,您又把我送貴族學校,您就不想想,你光上了個小學就進戲班了,你能生出貴族來?哈哈……”
“你個死東西。你自己不好好學習,都賴上你媽了。”老媽滕紅玉卻是羞惱了,忿忿地,卻是輕輕地拍打了兒子兩下,單勇笑着端着碗跑了,洗碗去了,一洗完出來卻也不多說了,直說睡覺了,明兒還要早起,奔着上閣樓了,滕紅玉設想的事又落空了,欣慰中多少有點不忍,回頭怪着丈夫道着:“長慶,你怎麽不幫着說幾句?你能看得過眼呀?”
“紅玉,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苦,也就苦一陣子;怕苦呀,得苦一輩子。咱們能管多少?還不得靠他自己。”單長慶道着,這話卻是不能完全說服老婆,滕紅玉悻悻拿着存折本,有點懊喪地道着:“是有點少了,要咱們家不倒,現在給兒子買幢大房子多好,看着他成家,咱們也早點享享天倫之樂。”
說着,幸福地靠着丈夫,卻不料半晌無音,回頭時,單長慶不以爲然的表情刺痛她了,滕紅玉不悅地問:“怎麽了?我說得不對呀?”
“你咋還沒兒子有長進,你都把事辦完了,讓他幹什麽去?要咱家不倒那才叫壞事呢,我估計兒子八成得被你慣成二流子。”單長慶弱弱道,這一句惹得滕紅玉發飚了,一把推得老單差點從座位上翻下來,爾後看看無人,又重重地在他背後捶了一拳,斥了句:“我看這兩年是把你慣壞了,敢數落我了。”
捶了老公一拳,又喊着兒子,新煮的花生還給留着呢,樓上兒子不悅地喊着不吃了,老媽卻是不容分說就給端上去了,老單笑了笑,這開心的感覺,卻是很多年沒有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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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一天平均146斤。八月份,一共是,每天平均235斤,九月份,平均,340斤……十月份這幾天,最高有460斤………”
單勇摁着計算器,翻着厚厚的一撂銷售記錄,畢業後每天售出去的驢肉,屈指算來,差不多四個月過去了,四個月掙了一輛二手車外加一萬挂零的存款,算着一斤肉差價也有三五塊錢,可開支太大,幾乎是每天往返與驢園、市區、晌馬寨之間,燃料費、飯錢、還有賣不了的損耗,再加上免不了和驢園的朋友偶而吃吃喝喝,這能剩下來的着實不多。
不過也不少,肯定比打工比進那個單位實習強,就雷大鵬那牛逼單位沒轉正之前也不過千把塊的工資,反倒是不怎麽張揚的司慕賢工資不低,進籌備組起薪就是小三千,在潞州這号二線城市算高的了。第一個月領工資請了兩位哥哥一頓。一畢業一分東西,也就吃了那一頓,平時都不怎麽見面,偶而聽說的幾位,不是賦閑在家,就是奔波于人才市場和用人單位之間,哥仨要論找落腳地方,倒是走在衆人之前了。
把今天的賬單夾起來,單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躺到了床上,有點累,每天介回來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一躺下連夢也不做,能呼呼一覺睡到天亮,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自己選擇的生意,或許不在于掙多少錢的問題,每每躺下,眼中掠過的畫面總是驢園那取之不盡的資源和驢肉香大酒樓耀眼的霓虹,在名聞天下的上黨驢肉主産地,單勇知道這些嘴邊的生意是能做一輩子營生,想法不是沒有,可還是缺一個切入點,或者說一個機會,一個創造出來,而不是别人賜予的機會。
什麽機會呢?當然是在驢肉銷售市場立足的機會,是把驢肉香酒樓重新捏在自己手裏的機會,這兩件事,單勇越幹越覺得幾乎是二而一的事,如果有一天自己真在驢肉中轉環節中一言九鼎,那怕就像現在這樣發展壯大成爲某一塊市場的批發商,那就離自己的想法不遠了。
可是離現在還遠,單勇閉上了眼,多少有點懊喪,也許得做到自己鬓白頭霜才能看到那一天,比如驢園,就是兩代人經營起來的;比如市區的驢肉市場,不管是販運、冷藏、屠宰、加工,那一個環節的大戶和單勇的身家比起來都是巨無霸的水平。這數月對這個市場的了解更細了,不過越細才越發現,有些不顯山不露水的大戶更恐怖,比如要純說養殖驢園的史保全還排得上隊,但要說銷售就差遠了,就驢園一年的養殖,怕是還沒有一家冷庫大戶的出貨多。甚至于銷量大的飯店酒樓,大戶們連自己的供貨屠宰都有,這個市場早被占得滿滿當當,像自己這号二道販子,除了在夾縫中苟延殘喘尋找機會,沒有更好的辦法。
叮…鈴…鈴…
手機短信的聲音,一有這個聲音,單勇知道是零點了,是左熙穎發來的問候,一個忙于學業、一個忙于掙錢,就現在這得姓,看來到廈門看師姐的願望遙遙無期了,單勇翻着短信,一句話:休息了嗎?
正準備休息……單勇回道,眼睛中蓄着無限柔情,這是自己延續最長的一段感情,不過對于已經歸于平凡和普通的生活的單勇來說,感情的延續,更多的感覺到的是距離的遙遠。
不要太累了,對生活期待太高,會很失落的……左熙穎的回複,總是帶着哲理姓質。
不會很累,我找個機會把生意擴大,那樣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累了。單勇回道。
那祝你心想事成喽,不過得早點休息,注意身體哦……左熙穎回道。
好的,你也保重,早點休息……單勇回道,這是晚安的信号。
果不其然,手機靜默了,看看時間,正好卡在零點。這數月兩個人的聯系準确的像時鍾,每每在這個鍾點,在和師姐或電話、或短信通話之後,總能讓單勇安然而詳和在回味兩個人一起的點點滴滴中慢慢進入夢鄉。慢慢地,在想着初見時的尴尬、在想着初識時的興奮、在想着牽手時的喜悅,也在回味着那個甜蜜而難忘的吻,不久之後,抱着枕頭的單勇沉沉入睡了。
辛苦的一天,過去了,另一個辛苦曰子,又将開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