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老侯爺、老夫人親自坐鎮,但那些寄生于侯府的旁支血脈卻在這個時候,一個個溜得比兔子還要快。
三天,偌大的靖國侯府,便隻剩下米少陵、萬晴,以及自己唯一信賴的仆人,饒是那些當初因爲米偉正的愚蠢分出去單過的米家人,也未選擇回來。
世态炎涼啊!
這是米少陵站在自家園子裏的萬年松下,發出的一聲歎息。
“老頭子,你也莫要想太多了,孩子們的選擇,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侯府未來的狀況,還真的很堪憂啊!”
米偉正的襲位被剝奪後,皇上似乎沒有讓邢西陽繼承的意思,隻是吩咐他們好生處理好自家的家事。
雖然聖上也說了等處理完家事之後,其他的再做定奪,可他們人老心不老,焉能看不出皇上的意思?
說起來,自打他米少陵退出朝堂,米家嫡氏一脈徹底沒落,旁氏雖日漸壯大,但強者卻都與侯府分開單過,雖然這當中,因着米偉正這個蠢貨的關系多一點,可卻不能否認靖國侯府早已今非昔比的事實啊!
“其實,咱們也不能将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偉正那孩子身上,真正要算的話,也是我們太不負責任,連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都不清楚也就罷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任其折騰侯府,侯府如今落到這樣的田地,與我們脫不了幹系。”
萬晴這般可觀的話,讓米少陵微微蹙了眉,但她卻并沒有因此而停下來,反而一臉惆怅的道:“讓一切順其自然吧,好嗎?其實,我們早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思,不是嗎?如果這件事沒有曝光,我們仍舊不會關注侯府的一切,侯府交到米偉正的手裏,遲早要走向沒落,如今,隻不過提前而已了,不是嗎?”
“老婆子,我是咱們米家的罪人啊,靖國侯府……,不是毀在了米偉正的手裏,而是我的手裏啊,你說,我将來下去了,怎麽對得起列祖列宗?”
聽着米少陵充滿滄桑懊悔的話,萬晴的心态倒是坦然了許多:“老頭子,你現在不應該再用這些老問題責怪自己了?有用嗎?顯然,沒有用!既然沒有用,你還想他做什麽?侯府如今這個樣子,能是你一個人的錯嗎?任何一個家族都沒有萬年長青的道理,它早晚會沒落,即便不是你,還會有别人,以前的慕容氏,曾氏,哪一門的門第不比咱們高?到最後,不還是淹沒在層出不窮的家族大流中了嗎?”
“江山代有才人出,更何況,這一朝天子一朝臣?靖國侯府沒落了,對于咱們的後世子孫,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萬晴的話,猶如醍醐灌頂一般,讓米少陵原本渾濁度的老眼,陡然一下綻放出明亮的光芒,他呐呐的重複着萬晴的話:“一朝天子一朝臣?”
是了,他可真是糊塗啊,這麽淺顯的道理,怎麽就沒有看明白嗎?
皇上一天不立太子,他們靖國侯府就一天無法擇明方向,即便侯府走向沒落,可到底曾經是鍾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雖說兒孫一代不如一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現年那樣興盛,但較之平常世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
僅是他們米氏家族之間那複雜的盤根錯節,就有支撐下去的可能,更枉論,雖說他們不行了,可如今的邢西陽,米勇,卻還活躍在朝堂之上,再加上一個北王殿下,那未來……
想清楚了這些,米少陵一下子就覺得豁然開朗開來,他目光湛湛的看着萬晴,唇角終于有了一絲笑意:“還是老婆子明事理,老頭子我眼界放的太過狹隘了,你說得對,我想明白了,日後不會再想這些烏漆嘛糟的事給自己添堵了!”
萬晴看他臉上終于有陰轉晴,也是長長的松了一口氣:“你能想通就好,不是我明事理,是你深陷其中,看不清眼前的局勢罷了,旁觀者的角度,永遠要比你們更清楚一些。”
“侯府是死是活,就看上天的造化了!”被萬晴點明之後的米少陵,不再糾結于侯府的未來,轉而想到了仍舊不知所蹤的米偉正:“你說這孩子平日裏看起來不怎麽樣,怎麽到了關鍵時刻,反倒讓我詫異了一把呢?這麽多勢力同時尋找他,半個多月了,竟然沒有半絲消息,究竟是他隐藏的太深,還是因爲……?”
接下來的話,米少陵雖然沒有說出來,聰明的萬晴卻是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麽:“除非這家夥藏拙,否則沒有人會看上他,你呀,莫要擔心過頭了,現在你該想的是,怎麽處理這幾個孩子比較好。”
“侯府之前那些怎麽趕都趕不走的,如今一個個的不用你叫喚,全都識相走了,總算是清淨了,或許,我們也該搬回來住了!”
米少陵有些無奈的看着她:“瞧你說的,你如今不是已經搬回來了嗎?那些趕不走的雖然走了,可這一大家子的仆人,你是不是也該出面清理一下了?依着咱們侯府如今的實力,那是斷斷養不起這百十口子人的,米原風的那些産業,早晚都要還給他的,侯府這些年早已被這些蛀蟲拱得所剩無幾了……。”
萬晴幽幽的歎了口氣:“老頭子放心吧,我醒的。”
如今的侯府有幾斤幾兩,她比誰都要清楚,這樣的爛攤子若是交給邢西陽,就是她自己,也是不願意的,自然而然的,也就漸漸歇了讓他認祖歸宗的心思,以他現在的地位,還是保持現狀爲好。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她勢必要拿出當年雷厲風行的态度,好好整治整治這個家了,不過在這之前,怕是要先做一件事。
“潘月啊,你替我走一遭尚書府吧?”
***
尚書府
“你說什麽?月姑?老夫人身邊的月姑來了?”
正在爲邢西陽補衣服的陳氏,聽到子茵、子涵的回禀,騰地一下就站起了身:“快,快快有請。”
趁着這個功夫,子涵利落的爲陳氏收拾了一下,算着對方到達花廳的世間,陳氏以晚上幾步的時間走了出去。
潘月今年五十八歲,跟在萬氏身邊四十六年,當年在破廟的時候,她才隻有十四歲,十二歲時便已經跟着萬氏,算起來,能熬到現在,潘月的本事,不言而喻。
潘月長相十分标緻,雖然如今已經老了,但眉角眼梢不難看出年輕時的靓麗,但是她的性子,卻含蓄了許多,有些不苟言笑,眼底不經意間閃過的犀利,即便是陳氏,也不敢小觑。
萬氏性子爽利,長相明豔大方,身邊能有這樣一位事事爲她考慮,心思缜密的人,不失爲一大助力,不得不說,潘月能走到今天,能力定是毋容置疑的。
對于潘月,她算起來也是長輩,所以對待她的态度,陳氏很是恭敬,這種尊敬,是發自内心的敬重,無關兩人之間的身份。
“奴婢見過少夫人。”倒是沒想到陳氏還沒開口,潘月卻已是見了禮。
陳氏一驚,趕忙上前将行了全禮的潘月給扶了起來:“月姑這是做什麽,我怎能擔得起您這麽大的禮,我現在還不是……。”
月姑不緊不慢的站起身,朝陳氏淡淡一笑,雖然是在笑,但陳氏卻覺得這笑格外的厚重,就連說出來的話,都有着不容拒絕的壓迫感:“少夫人,您爲少爺孕育了兩個孩子,焉能不配這個稱呼?”
陳氏啞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月姑見狀,唇邊揚起一絲恰到好處的笑:“少夫人,夫人讓奴婢過來請您過府叙話。”
“夫人?”陳氏眉頭一跳,強壓下心中的忐忑,強扯了一抹笑:“夫人若是有吩咐,姑姑您派人帶個話就行,何必親自跑一趟?”
雖然月姑對她的尊敬,讓她心中倍覺安慰,因爲這代表了老侯爺與老夫人對她的承認,可她到底不曾感受過這樣的場合,有壓力,那是必然的。
月姑聽到這裏,眉心微不可見的蹙了蹙,但卻不失禮儀的朝陳氏道:“少夫人客氣了,您可是咱們侯府的少夫人,奴婢多跑一趟又算得了什麽,這禮數,是斷不可能廢了的。”
陳氏眸光一震,嬌小的身體猛然凝滞住,這話……,雖然有些重了,但卻是在向她嚴明一個道理,那就是,規矩就是規矩,奴婢就是奴婢,奴婢即便身份再高,那也高不過主子,她所表現出來的,想必在他人看來,太過小家子氣了吧?
可一想到自己的出身,以及那種對這種大家世族間繁瑣的規矩禮儀,陳氏覺得頭有點疼,可惜月姑卻并不給她反思的機會。
“少夫人,夫人已經等着了。”月姑猶如魔咒一般的催促,徹底将陳氏拉回現實。
她略顯尴尬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那便走吧!”繼而轉頭對子涵道:“子茵陪我去,你留下來給老爺帶個話。”
“是,夫人。”陳氏微微颔首,緊随月姑身後,邁着忐忑的步子出了尚書府。
“少夫人無需緊張,夫人隻是找少夫人說說話。”月姑似是看出了陳氏的緊張,扶她上車時,特意寬慰了一句。
“多謝姑姑,我沒事兒。”月姑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就這樣,兩人一路無言到靖國侯府,望着面前蹲着的兩個大石獅子,還有那三間獸頭大門,陳氏心下一緊,手中的帕子握得更緊了。
望着陽光下刺眼奪目的‘靖國侯府’四個燙金大字,陳氏深吸了一口氣,随着月姑由西角門而進。
坐着轎子七拐八拐之後,陳氏這才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正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
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房之後便是正房大院。
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挂着各色鹦鹉畫眉等雀鳥。
看到這等景象,再聯想剛剛一路走來,這靖國侯府裏面的廳殿樓閣,也還都峥嵘軒峻,就是後面一帶的花園裏,樹木奇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哪裏像是逐漸落敗的大家?
果然,到底是鍾鳴鼎食之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的氣象,焉能是一般人家能夠比得起的?
卻在這時,台階上坐着的幾個穿着不俗的丫頭,一看到她們來了,立時笑臉相迎的迎了上來,“奴婢畫眉、朱雀、莺歌給少夫人請安,少夫人安!”
于是三個人争相爲她打起了簾子,裏面傳來一聲:“禀老夫人,少夫人來了!”
陳氏剛進房,便見兩個水靈靈的小丫頭扶着萬氏走了進來,雖然陳氏不是第一次見到萬氏,但是像這般單獨見面,還是頭一次,陳氏緊張的正欲下拜,卻被萬氏及時的扶住:“素馨啊,快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上次咱們婆媳隻是打了個照面,最近又忙得很,都沒時間好好說說話,今個兒咱們時間充裕,可要好好的唠唠才是。”
陳氏一聽,面上一紅,欲要解釋,萬氏一看,忙拉着她的手,将她摁在了自己旁邊:“好啦,莫要說那些客套話了,我知道你最近也是忙得緊,出了這麽大的事,咱們這幾家誰不忙活的團團轉啊,所以你沒來,娘都知道,莫要再記挂在心了。來來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長相啊,真是讨喜,從你這容貌上,我就能猜得到我家那素未謀面的孫女樣貌不俗,還有你這性子啊,也太腼腆了點兒,在我老婆子面前你無需這般緊張,平時是個什麽樣兒,就是什麽樣兒,莫要拘謹了,我們是婆媳,不是老夫人與尚書夫人,明白?”
陳氏見萬氏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又見萬氏眉宇間那毫不掩飾的笑意,再想她大大咧咧的性子,漸漸放下了自己那顆始終提着的心:“是。”
萬氏見她還是這般的小心翼翼,不由歎了口氣,卻也不強求,有些事,總要有個适應的過程。
“咱們婆媳倆呢,既是一家人,自是不說兩家話,雖說我們緣分尚淺,但時間久了,自然就能培養出感情了,如今啊,咱們有的是時間。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教教你一些規矩禮儀,以及管家的一些心得,你,不會覺得我老婆子多事吧?”
陳氏一聽萬氏如此推心置腹的話,立時驚喜的站起身,結結實實的朝萬氏跪了下去,面露喜悅:“多謝老夫人雪中送炭,素馨,素馨現在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我,我出身不高,一下子又突然站的這麽高,早就已經……。”
萬氏親自将她扶起來後,面露滿意的朝她點點頭:“還不錯,最起碼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咱出身不高沒關系,不懂規矩禮儀也沒關系,這些都可以學,這做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心态,無論何時何地,你都必須把這個态度放端正了,否則眼高手低,自命不凡,傲嬌放肆,終難成大器!”
“是,老夫人教訓的是。”陳氏一聽此話,立即面露惶恐。
“以後就叫娘親,莫要夫人夫人的叫了,這聽着多見外?你與西陽是夫妻,雖然他記憶不在,但這段婚姻是真實存在的,所以,你就是我的兒媳,明白?”
“是,兒,兒媳明白了!”
萬氏點點頭:“好了,莫要再這麽拘着了,咱們既是婆媳,就放輕松點,以後你每天都來侯府學習,直到學會爲止,明白?”
“素馨明白,素馨一定不會辜負了娘親的一番苦心。”
“聽說你在定遠縣的時候也有管家的經驗?”萬氏這般說,想必已經将她調查的清清楚楚了。
陳氏松了口氣,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回娘的話,當時家裏人口并不多,算不上管理,難登大雅之堂。”
“無妨,既是如此,日後上午過來學管家看賬,下午規矩禮儀,可好?”
“是,兒媳明白了。”
“恩,潘月,宮裏請來的教導嬷嬷,可是到了?”
“回夫人的話,已經到了。”
“那便開始吧!”
萬氏一聲令下,立時走進來兩位模樣不俗,穿着得體的中年婦人,兩人先是見了禮,而後規矩的立在一旁。
“這兩位是宮裏的教導嬷嬷,你這些日子,便跟着她們兩位學吧!”
“是,娘。”陳氏立時上前,朝兩位嬷嬷道:“日後就勞煩兩位嬷嬷多多費心了。”
“少夫人客氣了。”雙方互相認識之後,萬氏揮了揮手,兩位嬷嬷這般下去了。
萬氏看向陳氏:“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了,雖然侯府的閑雜人等都已經清理出去了,但咱們的根基還在,這些日子你便随着我一起學學管家,會看賬本嗎?”
陳氏微微颔首:“略懂皮毛。”雖然有自家閨女交給自己的好辦法,但是在萬氏面前,她自是要謹小慎微一些,這樣才不失妥當。
“既如此,今天上午你就先熟悉一下咱們侯府的産業,潘月,将所有的賬本都搬過來給少夫人看看,還有人員名單,一律都搬過來。”
“是,夫人。”潘月退下後,屋子裏服侍的丫鬟,也被萬氏揮手退下了。
當房間裏隻剩下婆媳二人時,萬氏突然問道:“我雖聽說你識字,但卻并沒有聽說過你的娘家,素馨啊,可否跟娘說說你的娘家?”
萬氏會問到這,陳氏一點也不意外,但她沒想到的是,萬氏竟然也沒查出自己的身世,那麽……
陳氏幽幽歎了口氣:“娘,實不相瞞,我當年是被相公買回來的,對于自己是誰家的閨女,根本一無所知。”
“在遇到相公之前,我一直在養父母家裏生活,養父母對我很好,養父是個窮酸秀才,養母眼睛瞎了,日子雖然苦,卻還算幸福。可是在十二歲那樣,養父母失蹤多年的兒子突然回來了,看到我之後,他竟然存了不軌之心,後來被養父險些打斷了腿,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斷了惡心。”
“他嗜賭如命,在欠了賭坊巨資後,就将我賣了,當那些打手上門要人的時候,養父才知道,爲了救我……。”話到這裏,陳氏的聲音已經哽咽的不行,萬氏憐憫的看着她:“好了孩子,莫要再說了。”
陳氏重重的搖了搖頭:“養父爲了救我,被那些人生生的打死了,這也是我被相公救了之後,才知道的,可憐我那養母,在知道養父離世後,竟然也跳井自殺了,兄長再度跑了,如今跑到了哪裏,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