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否手下不停,在書簡上寫寫劃劃,一邊頭也不擡的說:“季父,前日麻姑坳工地的流民發生了騷亂,死了兩個人你知道嗎?”
“知道。”袁胤偷看了袁否一眼,小聲說道,“不過季父聽人說,事情的起因卻是那些流民貪得無厭,嫌否兒你給他們定的口糧少了,所以才會聚衆鬧事。”
袁否還是沒有擡頭,又接着說道:“昨日大野澤工地的流民聚衆滋事,打傷了管事小吏以及兩名軍士,此事季父應該也是知道的,對吧?”
“知道,季父知道。”袁胤的額頭已經微微滲出汗珠。
袁否終于寫完,擡頭問道:“季父可知道大野澤工地的流民爲何滋事?”
“好像,好像也是,因爲……”袁胤抹了抹額頭汗水,硬着頭皮說道,“好像也是因爲嫌口糧給少了。”
袁否眸子裏流露出冷幽幽的光芒,再問袁胤:“季父,小侄想問一下,我們給流民定的口糧标準是幾何?”
“是是,是是,是全勞力每人每天二升,半勞力每人,每天……”袁胤額頭上的汗珠變得越來越密集,伸手擦了擦汗,又接着說,“半勞力每人每天一升。”
袁否的目光驟然轉爲冷厲,一下就把面前的桌案掀翻,然後霍然起身,厲聲喝問袁胤:“那你發給流民的口糧标準又是幾何,唵?”
聽到裏面動靜,紀靈手按着刀柄,疾步入内。
袁胤吓得一下跪倒在地,顫聲道:“否兒,否兒……”
這一刻,袁胤真的是膽都吓破了,以至于語無論次,話都說不利索了。
袁否的神情又緩和下來,長歎道:“季父,你不該,你不該這麽做呀,這些流民原本都是淮南子民,原本都是我們袁氏的子民哪,因爲父親僭位稱帝,以緻這些淮南百姓連遭兵禍、流離失所,這就已經是很不該了,可你,可你卻居然還要從他們嘴裏摳食,季父于心何忍,季父你于心何忍?”
袁胤跪伏于地,連聲道:“否兒,季父實沒有克扣糧食,季父冤枉哪。”
“冤枉?你還敢說冤枉?”袁否厲聲道,“你從府庫支糧時,按的是每個全勞力每天二升的标準,可是你發給流民時,起初隻給一升二合,後來給一升一合,然後是一升,到今日,你更是隻給每人九合口糧,季父,九合口糧能吃飽嗎?不吃飽,流民哪來的力氣幹活?你這不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嗎?”
“否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啊,不是這樣的。”袁胤急道。
“事情不是我想的這樣?”袁否厲聲道,“那又是怎麽樣的?”
袁胤眼珠亂轉,有心想搪塞過去,可一時間又哪裏編得出合理的謊言?
袁否冷笑着說:“季父,你是不是又想對我說,糧車翻了?糧被搶了?”
“對對,正是。”袁胤病急亂投醫,不假思索的道,“正是路上糧車翻了。”
“哈哈,好一個正是糧車翻了。”袁否厲聲道,“季父,你還真是敢說啊,需知人在做,天在看,你貪墨流民之口糧,難道就不覺虧心嗎?”
“否兒,季父糊塗,季父糊塗。”到了這時候,袁胤知道是抵賴不過去了,隻能服軟了,“否兒,季父已經知道錯了,不過念在你我叔侄一場,就放過季父這一次吧。”
袁否目光幽幽的看着袁胤,問道:“季父,糧食在哪裏?”
“賣了,糧食都讓季父運到皖城給賣掉了。”袁胤小聲說道。
“賣了?”袁否幽聲說道,“季父,這可是整整一萬石糧食,你全都賣了?”
“賣了,全都賣了。”袁胤低着頭,不敢正視袁否那淩厲的眼神,他怕,他怕一對上袁否的眼神,就會扛不住壓力,把什麽都說了。
袁否冷冷的看着袁胤,又道:“那麽錢呢?”
“賭了,輸了。”袁胤顫聲道,“全都輸光了。”
袁否嘴角忽然綻起一抹奇異的弧度,幽聲說道:“季父你知道嗎?因爲你私自克扣口糧,居巢流民每天隻能夠餓着肚子幹活,一天兩天他們能忍,三日五日他們也能忍得,可是現在,他們已經整整半個月沒有領到足額的口糧了。”
“季父你知道嗎?眼下居巢的流民早已經是民怨沸騰,整個流民營地猶如一口煮沸的油鍋,隻要濺入哪怕一小滴水滴,立刻就會沸反盈天!他們要造反了你知道嗎?居巢的十萬流民活不下去,他們就要揭竿而起,造反了!他們要造反了!”
袁胤顫聲說道:“否兒,咱們,咱們不是有兵麽?他們造反,咱們就出兵鎮壓他們。”
“鎮壓?”袁否嘴角那抹弧度變得越發的濃郁,看起來有些陰森,又有些猙獰,接着說,“季父,你覺得小侄應該出兵鎮壓?你覺得這些流民該死?你覺得小侄應該當一個兩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嗎?”
袁胤顫聲說道:”他們,他們不是要造反麽,造反就該殺頭,就該死。”
袁否忽然背過身去,背對着袁胤說:“季父,其實除了鎮壓,還有别的辦法的,隻要季父你肯借一樣東西給小侄,小侄就有辦法平息流民的怒火,小侄就有辦法讓屯田繼續進行下去,小侄就有辦法重新赢得民心,甚至還可以赢取廬江士族豪強的支持,我們袁氏,就能在廬江徹底站穩腳跟!”
袁胤完全不明白袁否在說什麽,抹了抹汗水,顫聲道:“你,你你,要借什麽?”
袁否霍然轉身,淩厲如刀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袁胤,一字一頓的說:“季,父,小,侄,想,要,借,你,項,上,人,頭,一,用!”
“啊?”袁胤吓得一下軟癱在地,惶然說道,“否兒,你不能,你不能啊,我可是你季父,我可是你的季父哪,你怎可以以下犯上,你怎可以以下犯上?你這是忤逆不孝,你這是忤逆不孝哪!”
“以下犯上?何爲下,何又爲上?我是家主,你背着家主貪墨錢糧,敗壞袁氏名聲,這才是以下犯上!”
“忤逆不孝?何爲逆?何爲不孝?身爲臣子,你不思報效主公,卻隻知道蠅營狗苟,這才是大逆不道,侄兒我爲民請命,爲了維護袁氏家聲不惜大義滅親,這才是真正的孝道,此乃大孝道!”
袁否的話,就像一把把的利劍直刺袁胤心髒,袁胤這才相信袁否是真有了殺他之心,而不是在吓唬他。
當下袁胤哭拜于地上,連聲求饒:“否兒饒命,否兒你就饒了季父這一次,你就饒了季父這一遭吧,季父不敢了,季父再也不敢了,季父把糧食全還回府庫,一升一合都不少全還回去,否兒,你就饒了季父吧。”
“晚了,季父,晚了。”袁否低頭看着涕淚交流的袁胤,語氣幽幽的說道,“季父你應該知道,我們袁氏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再退一步立刻就是粉身碎骨,爲了袁氏,侄兒我隻能夠犧牲你了。”
說完了,袁否又擡頭厲聲喝道:“紀靈何在?”
紀靈上前一步,按着刀柄喝道:“公子有何吩咐?”
袁否一指袁胤,冷森森的喝道:“即刻将曲陽侯綁赴南關,再诏告全城百姓,關于吏員克扣口糧一事,本公子将當衆給他們一個交待。”
“不要,否兒饒命啊。”袁胤立刻痛哭出聲。
“啊?”紀靈聞言也是一愣,将曲陽侯綁赴南關?
曲陽侯可是列侯,更是公子的族叔,這怎麽能行?
袁否便瞪了紀靈一眼,喝道:“怎麽,還要某再說一遍嗎?”
紀靈頓時間心頭一凜,當即回頭喝道:“來人,将曲陽侯押赴南關!”
立刻就有兩名甲士應聲入内,押着軟灘如泥的袁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