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月上旬開始,就不斷有難民湧入廬江郡。
到了四月上旬,也就是壽春大戰前夕,湧入廬江郡的難民數量驟然增加。
時間進入五月初,聚集在廬江首府皖縣城外的難民數量已經超過了兩萬,而且大多都是老幼婦孺,這麽多難民聚集,很容易滋事。
辰時剛過,兩員身材長大的武将從南門匆匆進城。
這兩個人,一個是廬江郡的步軍都尉張多,一個是水軍都尉許幹。
有漢一代,都尉是掌一郡軍務的高級武官,秩比二千石,身份尊貴僅次于郡守。
不過到了漢末,漢室衰微,地方諸侯并起,地位在都尉之上的校尉、中郎将乃至雜号将軍大量湧現,都尉就不鮮見了。
甚至于,就連廬江這麽個邊遠小郡也敢于設置兩個都尉。
這張多、許幹,原先其實不是劉勳的部下,而是廬江郡的地方豪強。
漢承秦制,于全國設置郡縣二級行政機構,由中央直接派官員治理。
但是,僅憑中央政府派譴的區區一個郡守、幾個縣令外加幾個佐貳官,是不可能真正有效治理地方的,所以,地方官員就必須借重宗族的力量。
所謂宗族,就是以姓氏血緣爲紐帶聚衆而居的群體。
絕大多數宗族的影響力僅限于本裏、本鄉,但有些宗族在機緣湊巧之下就會有機會脫穎而出,将影響力擴展到本縣,本郡乃至于本州!
譬如袁氏,原本也不過是汝南的普通士族,但自從袁安在和帝朝當上大司空之後,之後連續四代都有子弟位居三公,于是袁氏很快顯耀天下,影響力迅速走出本郡乃至本州,達到全國,成爲望歸海内的第一大族。
本來,地方宗族的影響力再大也沒有武裝。
但是到了東漢末年,尤其是黃巾起義之後,中央政府的影響力極大削弱,尤其是軍事上無法給地方宗族提供保護,地方宗族爲了自保,便紛紛招募鄉勇、築起塢堡,于是地方宗族就搖身一變成了地方豪強!
譬如夏侯惇、夏侯淵兄弟、曹仁、曹洪兄弟,乃至許褚,投奔曹操前都是地方豪強,周瑜投奔孫策之前也是地方豪強!
甚至,三國前期大多數豪傑都是豪強出身!
張多、許幹原本就是廬江本郡的地方豪強。
最初,張多、許幹依附于另一個勢力更強的地方豪強,鄭寶。
去年春,鄭寶糾集鄉鄰抗租抗捐,劉勳幾次派人催繳,鄭寶非但不按數繳納稅賦,反而将劉勳派去催繳的小吏給閹割了,更過分的是,鄭寶還邀請張多、許幹,一起拿那個小吏的卵蛋下酒,實在過分。
劉勳被徹底激怒,憤而發兵進剿,結果卻反被鄭寶打得大敗!
最後還是劉晔設計斬了鄭寶,接着招降了張多、許幹,劉勳于是委任張多當了廬江郡的步軍都尉,許幹則當了水軍都尉。
張多、許幹進城之後,卻并沒有直接去郡守府,而是先來了劉晔府。
當初劉晔孤身前往鄭寶巢穴,并于酒席之上斬殺鄭寶,張多、許幹震驚之餘,卻也十分欽佩劉晔的膽識以及才能,當即出面彈壓住鄭寶部曲,并且表示願意擁劉晔爲主,不過劉晔拒絕了,并将兩人及鄭寶的部曲交給了廬江太守劉勳。
盡管劉晔不願意當兩人的首領,不願意争霸天下,但是有了這層淵源,張多、許幹跟劉晔就十分親近,遇事都會先找劉晔。
張多、許幹是劉府常客,無需通禀就能直入内府。
兩人走進劉晔書房時,隻見劉晔跪坐在席,正在調試案上擺放的一架七弦琴。
這架七弦琴長約六尺,寬約一尺,厚三寸,楔形,以梧桐木爲裁,蠶絲爲弦。
劉晔的神情高度專注,張多、許幹兩人進了書房,他都懵然不知,隻是十指不停的在弦統上或揉、或滑、或叩彈,一邊側耳專注聆聽,時不時的還會點點頭,或者搖頭,說此處音色不圓潤,尚需再調雲雲。
見劉晔神情高度專注,張多、許幹便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從這處細節,可以看出張多、許幹對劉晔的尊敬是發自内心的。
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劉晔才終于調試完,然後一擡頭就看到了張多兩人,便趕緊跪坐起身作揖見禮,說道:“呀,竟不知兩位将軍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某等拜見子揚先生。”張多、許幹不敢托大,同時向着劉晔長揖到地。
劉晔一擺衣袖坐回席上,笑道:“不知兩位将軍光臨寒舍,可有何見教?”
張多也不客套,開門見山的說:“子揚先生,聚集在南門外的饑民剛剛搶了許氏糧行的運糧船,雖說最後糧船奪回來了,可船上的糧食卻失落大半,末将擔心,長此下去恐怕會激起民變,要不然還是在城外開設粥棚吧?”
劉晔便皺眉道:“兩位将軍,此事當與郡守商議才是。”
張多、許幹對視一眼,說道:“郡守根本不聽末将等,何況還有劉威居中挑唆,隻有子揚先生去說,郡守才會聽。”
劉晔默然不語,心中也是好生爲難。
張多、許幹口中的劉威是劉勳兄子,由于劉勳長兄早亡,劉勳視劉威猶如己出,結果就慣壞了劉威,這個劉威打小不願意讀書,隻喜呼朋引伴、騎馬射獵,更兼貪财好色,平日裏魚肉鄉裏,可謂作惡多端。
一次,劉威淫辱了許幹同宗的族嫂,許幹盛怒之下,将劉威好一頓暴打。
雖然,這事最後被劉勳彈壓了下來,可許幹跟劉威之間的仇怨卻結下了,此後,隻要逮到了機會,劉威會在劉勳面前編排張多、許幹兩人不是,劉勳原本就是個沒主見的,久而久之,對張多、許幹兩人也就日見疏遠了。
許氏糧行是許氏的産業,許幹爲了許氏的利益希望官府開粥棚赈濟難民,此舉固然有私心,可劉晔個人卻是贊成的,無論如何,身爲一方郡守,都有保境安民之責,又豈能眼睜睜的看着子民挨餓而無動于衷?
不過,劉晔也有他的難處。
因爲他在廬江的名聲太盛,無論士族階層還是庶民,甚至就連張多、許幹這樣的莽夫也交口稱頌,而廬江太守劉勳本質上又不是個有胸襟的人,最近這段時間,劉晔明顯感覺到劉勳對他的态度已經大不如從前。
無奈,劉晔隻能深居簡出,盡量不過問廬江的事務。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夠躲得過的,就像今天的事情,劉晔知道,他必須出面了,否則,城外的難民遲早會滋生事端。
更重要的是,劉晔委實不願意看着城外的難民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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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個時辰之後,劉晔便出現在了郡守府。
聽劉晔道明來意,劉勳一下就蹙緊了眉頭:“開設粥棚?糧食呢?”
廬江郡是小郡,人口不過十幾萬,除了江水與巢湖沿岸的幾個縣,其餘各縣的土地多是低産旱地,北邊幾個縣更是貧瘠不堪,糧賦根本收不上來,府庫每年收繳的錢糧養活官吏軍隊都勉強,哪有餘糧開粥棚赈濟難民?
劉晔接着說道:“明公,糧食不足,可以找人借,本縣大戶喬氏,許氏,舒縣大戶周氏頗有錢糧,再不濟,還可以向豫章華歆、江夏黃祖暫借米糧,無論如何,總得把眼前關口撐過去才行,饑民嗷嗷待哺,再不開粥棚恐引發民變。”
“借糧?”劉勳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怕是不太好借吧?”
劉晔無奈的道:“若明公不棄,在下願意替明公出面向各家借糧,多了在下不敢說,三五千石糧食自問還是借得到的。”
劉勳默然不語,心裏對劉晔的忌憚卻在持續增長。
這個劉晔,能力是真有,僅隻是一介書生,竟然就敢隻身闖虎穴,而且竟然真的斬殺了鄭寶這條強龍,更厲害的是,居然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說服了張多、許幹這兩大豪強,廬江郡從此少了兩害,卻多了兩千多悍卒。
但是,也正因爲劉晔太過厲害,聲望太盛,才讓劉勳如坐針氈、夜不能寐。
盡管劉晔不止一次表示,他無意功名霸業,爲此甚至婉拒了廬江長史一職,他要是真有意功名霸業,也斷然不會将張多、許幹以及鄭寶的部曲全部交給他。
但劉勳知道,人是會變的,此時劉晔并無什麽野心,焉知明年、乃至後年會不會萌生出割據一方的野心?
劉勳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劉晔真有此意,以他在廬江士林、百姓以及軍隊中的崇高聲望,很容易就能架空郡守,他劉勳轉眼就會成爲劉晔手中的傀儡,而且,就連一丁點的反抗能力也沒有。
劉晔見劉勳久不說話,問道:“明公意下如何。”
劉勳深沉的看着劉晔,說道:“此事容後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