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将手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遞給折顔時,他甚驚詫,對着日光端詳了半日,道:“這眼睛逾三百年竟還能尋得回來,是個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給的藥,如今卻又記起了那一段傷情的前程過往,也是個奇事。”
這雙眼睛從一尊仙體上脫下來不能超過七七四十九日,否則便隻能報廢了。折顔覺得稀奇,大約他以爲當初我那眼睛丢了便是丢了,沒想到卻安在了别人臉上,以至于今日将這眼睛要回來,還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強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的神色,大約心領神會我不願談論當初的過往,便隻善解人意咳了兩聲,沒再多問。
折顔說他需花些時日來除這眼睛上的一些濁氣,除盡了再與我換眼。我欣然允之,順便從他後山中扛了幾缸子酒,騰上雲頭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幾日醉生夢死。我囑咐迷谷幫我留意着九重天上太子側妃的動向,且近日青丘閉谷,我誰也不見。
折顔釀的酒,其段數果然不知比迷谷私藏的高過幾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膽汁,頭也疼得幾欲拿把劍沿着額角從左到右穿過去。但這麽挺好,一閉眼就天旋地轉的,便再沒什麽空閑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勸我緩一緩,好歹閑個一兩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與我以往傷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無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麽也不曉得,但醉得不狠時,隐約記得迷谷常來同我說說話。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些無關緊要之事。有兩樁我記得清楚些,一樁是九重天上我着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側妃不曉得受了什麽刺激,終于悟了,向天君呈了書,甘願脫出天族的仙籍,到若水之濱一面修行一面守東皇鍾。天君感念其善德,遂準了。一樁是下凡世曆劫的太子夜華,本應喝了忘川水什麽都記不得的,卻笃信鬼神,窮其一生追尋青丘仙境,雖官至宰相然終身未娶,二十七歲郁郁病卒,遺言命其家仆将屍首燒成一團灰,和着貼身帶的一個珠串合葬。
我不曉得迷谷說這樁事時我是不是灑了兩滴淚。若我當真灑了這麽兩滴淚,又是爲什麽灑的呢?我喝得多了,腦子轉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曉得過了幾日,迷谷急匆匆踏進狐狸洞,來傳話給我。說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見我。
迷谷說他守着我這個做姑姑的下給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進來,即便是夜華他也不敢放進來。但七日已過,夜華沒有半分要走的迹象,他做不得主,于是隻好進來通傳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幾天沒轉的腦子終于轉起來。
哦,夜華他在凡世時二十七歲便病卒了,兩把黃土一埋,自然要回歸正位。
不曉得怎麽,心中突然一陣痛似一陣。我壓着心口順了桌腿軟下去,迷谷要來扶,我沒讓他扶。
靠着桌腿望了一會兒房梁。我想見見夜華。
我想問問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錦背叛他嫁給了天君,他傷情傷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個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愛上的我?他在天宮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爲了我好?他愛着我的時候,是不是還愛着素錦?倘若是愛着的,那愛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诓着跳下了誅仙台,他是不是就會心甘情願娶了素錦?他如今對我這樣深情的模樣,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繼續想下去。我用手捂住眼睛,水澤大片大片從指縫中漫出去。若他說是呢?他全部都說是呢?
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動手殺了他。
迷谷在一旁擔憂道:“姑姑,是見,還是不見呢?”
我長吸一口氣,道:“不見。跟他說,讓他再不要到青丘來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來,在一旁默了一會兒,道:“太子殿下他,臉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這七日,一步也沒挪過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沒答話。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帶句話給姑姑你。他想問問你,你當初說,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綁回青丘來鎖着。縱然他在凡界除開撿了個同你做凡人時一般模樣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親外,半朵桃花也沒招惹過,你當初許給他的這句話,卻還算數不算數?”
我一個酒壇子摔出去,失聲道:“不算數,什麽鬼話統統不算數,滾,你讓他滾,我半點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卻悲哀地曉得,自己不是不想見到他。隻是心中梗着這一個結,不知道如何來見他。
第二日我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隻覺得先姑且拖着罷,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内,怕是難得會有這個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說夜華他仍在谷口立着,沒挪一絲地方。我同他說,若他再提起夜華這個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當個萬兒八千年的迷谷樹,他才終于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麽喝酒。因自從曉得夜華在青丘外頭立着時,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傷情,越傷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我精神頭忒不濟的當口,一日清晨醒來,卻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諸在東皇鍾上封印擎蒼的那幾成仙力,有大波動。
我心中突突跳了幾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後繼,半點不辜負“最煩惱是秋時”這個名号。大約,前鬼君擎蒼他又一**德圓滿,要破出東皇鍾了。
我匆匆洗了把臉,着迷谷趕緊去十裏桃林給折顔傳個話,讓他來幫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蒼頭一回破出東皇鍾時,我勉強能攔住他将他重鎖回鍾裏。但一場架打得東皇鍾破損不少,我不得已隻得耗五成修爲将它補好。如今身上還剩的這些修爲,籠統一算,蠻攻也罷,智取也罷,倘若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便該曉得無論如何也戰不過他。
但擎蒼不是個善主,被關了這麽些年,保不準破鍾而出後狂性大發,要重啓這八荒神器之首滅噬諸天,将八荒四海并三千大千世界一應燒成慘白灰燼。
想到此處,方才睡夢中仍擾着我的風月煩惱事再不是煩惱事。我撈了昆侖扇,閃身縱上雲頭。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顔趕來之前,先勉力撐一撐,萬不能由着擎蒼将東皇鍾開啓了。
我早曉得會在谷口處遇到夜華。他一直在這谷口等着,若我出青丘,勢必遇得到他。我閉了閉眼,假裝無動于衷從他身邊擦過。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張臉白得吓人。神情憔悴且疲憊。
這個要緊功夫哪裏容得同他虛耗,我轉過頭一扇子斬斷被他拉着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聲,他愣了愣,喉嚨裏沙啞地滾出兩個字:“淺……淺。”
我沒搭理,轉身繼續朝若水奔。眼風裏虛虛一瞟,他亦騰了雲,在後頭跟着。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那時候,那時候哪怕我就同他說上一句好話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隻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水下視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壓着沉沉的黑雲,高塔似的一座東皇鍾矗在若水之濱,搖晃間帶得一方土地轟隆鼓動。本應守着東皇鍾的素錦不見蹤影,估計見着這陣仗心中害怕,找個地方躲了。
半空的雲層中見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顆腦袋。五百年前我同這土地有過一面之緣。他在雲縫中甚擔憂望着躁動的東皇鍾,轉頭一瞟,見着我同夜華,趕緊拜上來惶恐道:“姑姑仙駕,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着。此次擎蒼的這股怒氣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幾震,小仙的土地廟也……”他自絮絮說着,忽地鍾身閃過巨大白光,白光中隐隐現出一個人影來。
我暗道不好,正欲沖下雲頭,身形卻忽地一滞。
夜華他在背後使了個絆子,趁我不留神給我下了定身咒,且電光火石間還祭出個法器來捆住了我雙腳雙手。我動彈不得,眼看着擎蒼快要從鍾裏出來了,急聲道:“你放開我。”
他沒搭理,将我一把推給若水土地,輕飄飄道了句:“照看好她,無論發生什麽也别讓她從雲頭上跌下來。”話畢左手一翻,現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寶劍。
我眼見着他持着這柄寶劍,迎風按下雲頭,直逼東皇鍾帶出的那片銀光,隻覺得天都塌了。張了幾次口,全說不出話來,淩淩冷風掃得我一雙眼生疼。夜華逼進那片銀光之時,我聽得自己絕望道:“土地,你放開我,你想個法子放開我,夜華他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點修爲,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應了些什麽,大約是說這法器自有竅門,他解不開,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開。
求人不得隻能自救,我凝氣欲将元神從體中提出,卻不想那法器不隻鎖神仙的肉身,也鎖元神,我這一番拼死的掙紮全是無用。淚眼朦胧中東皇鍾鍾身四周的銀光已漸漸散去,夜華同擎蒼鬥法帶出的電閃雷鳴直達上天。土地在我們身旁做出一個小小的仙障來,以防我被這些戾氣傷着。
夜華他用來綁我的這個法器是個厲害法器,我大汗淋漓沖破了定身咒,卻怎麽也掙脫不開這個法器。
天昏地暗間,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處仍有些危險,小仙這仙障也不知能撐住幾時,要不挪挪地方罷。”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飄忽道:“你走罷,我在這裏陪着夜華。”
我此時雖被捆着,是個廢物,于夜華他沒有一絲用處,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看着他。
我從未見過夜華拿劍的模樣,沒想到他拿劍是這個模樣。
傳聞夜華的劍術了得,他手中劍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稱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聽得這個說法,覺得大約是他們小一輩的浮誇。今日見着青冥劍翻飛缭繞的劍花,九州失色誠然有些浮誇,但那光華卻着實令人眼花缭亂,一動一靜之間帶出的雷霆之氣,将我的眼晃得一陣狠似一陣。
他二人打得難分難解,我站得太高,并不大能留意到誰占了上風。但我曉得夜華他定然撐不得多久。我隻盼着他能撐到折顔來,哪怕撐得他爺爺派的一幹不中用的天兵天将來也好。
若水之濱飛沙走石,黃土漫天。忽聽得擎蒼長笑三聲,笑畢長咳了一陣,緩緩道:“今日敗給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傷尚未将養好,今日出鍾又折了許多力氣,我絕無可能敗給你這黃毛小兒。”
那一派濃濃的煙塵漸散開,夜華以劍支地,單膝半跪在地上,道:“終究你是敗了。”
我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顫抖着與土地道:“下方沒什麽了,你快将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腳亂解仙障之時,東皇鍾爆出一片血色紅光。我靈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蒼不是敗了麽?他既敗了,那東皇鍾緣何還能開啓?
夜華亦猛擡頭,沉聲道“你在這鍾上頭動了什麽手腳?”
擎蒼躺在塵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曉得,爲何我動也沒動東皇鍾,他卻仍能開啓,哈哈,我不過用了七萬年的時間,費了一番心思,将我的命同它連在一起罷了。若我死了,這東皇鍾便會自發開啓。看來我是要死了,不曉得與我陪葬的,是小子你,還是八荒的衆仙……”
他話尚未說完,我眼睜睜見着夜華撲進那一團紅蓮業火。
是誰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許?東皇鍾開啓了又怎麽,八荒衆神都被焚盡又怎麽,終歸我們兩個是在一處的,燒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麽,你怎麽能丢下我一個人?
夜華他撲進東皇鍾燃出的紅蓮業火時,鎖住我手腳的那一件法器忽然松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爲散盡了,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紅蓮的業火将半邊天際灼得血紅,若水之濱一派鬼氣深深,我拼出全身修爲祭出昆侖扇朝東皇鍾撞去。鍾體晃了一晃。在那紅光之中,我尋不見夜華的身影。
仿若從地底傳來的惡鬼噬魂聲,那聲音漸漸彙集,像是千軍萬馬揚蹄而來,哐——,東皇鍾的悲鳴。
紅光閃了幾閃,滅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東皇鍾頂跌落下來。
我踉跄過去接住他。退了兩退,跌在地上。他一張慘白的臉,嘴角溢出絲絲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彎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長袍已被鮮血浸得透濕,卻因着那顔色,并看不出他渾身是血。
折顔說:“我一向覺得夜華總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時便問了一問,我本以爲他是極喜歡這個顔色的,他端着酒杯半天,卻同我開玩笑道,這個顔色不大好看,但很實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來,也看不出那是一灘血,隻以爲你撞翻了水罐子,将水灑在身上了。看不出來你受傷,你着緊的人自然便不會憂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顔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欣慰夜華這悶葫蘆終于學會說玩笑話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全是正經的。
三百年前,當我化成懵懂無知的素素時,自以爲愛他愛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記憶,隻是青丘的白淺,當他自發貼上來說愛我,漸漸地令我對他也情動時,也以爲這便是愛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諒他當年不分青紅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誅仙台;不能原諒如今他口口聲聲地說愛我,不過是因着他當年欠了我的債,覺得愧疚;不能原諒他至始至終,從不懂我。說到底,我白淺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到頭來,在情之一字上,卻自私得毫無道理,半點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連兩次栽到他的身上,兩回深深動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來,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爲什麽總穿這一身玄袍。原來不是因爲喜歡這個顔色,原來是爲了不叫着緊的人憂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
七萬年前,墨淵用元神生祭東皇鍾時,口中吐的血,比他現在嘴角溢出的這幾絲血痕,豈是多了百倍。他的修爲遠比不上那時的墨淵,那本應吐出的百倍的血,哪裏去了?
我低下頭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顧不得他身體那微微的一震,隻管用舌頭頂開他的齒關,用力探進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熱的東西沿着我同他兩口膠合的縫隙蜿蜒淌下,他一雙眼睛黑得越發深沉。
我同夜華,在我是白淺的這一世裏,相愛不過九重天上的個把月,最親密的,不過那幾夜。
他一把推開我,咳得十分厲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盡了他最後的力,他就那麽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卻動彈不得。
我爬過去将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們全吞到肚子裏?你現在才多大的年紀,即便軟弱些,我也沒什麽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複了咳嗽,想擡起手來,卻終歸沒擡上來,明明連說話都吃力,卻還是裝得一副從容樣子,淡淡道:“我沒什麽,這樣的傷,并不礙事。你,你别哭。”
我兩隻手都抱着他,沒法騰出手來抹臉,隻瞧着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東皇鍾的,除了墨淵,我還沒見到有誰逃過了灰飛煙滅的命運,便是墨淵,也足足睡了七萬年。夜華,你騙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對不對?”
他身子一僵,閉上眼睛,道:“我聽說墨淵醒了,你同墨淵好好在一起,他會照顧好你,會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罷。”
我怔怔望着他。
那一刹那仿如亘古一般綿長,他猛地睜眼,喘着氣道:“我死也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隻愛你一個人,淺淺,你永遠不能忘了我,若你膽敢忘了我,若你膽敢……”聲音卻慢慢沉了下去,複又低低響起:“我又能怎樣呢?”
我靠近他耳邊道:“你不能死,夜華,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去找墨淵,他會有辦法的。”他的身子卻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邊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顔要藥水,把你忘得幹幹淨淨,一點也不剩。我會和墨淵、折顔還有四哥一起,過得很好很好,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顫,半晌,扯出一個笑來,他說:“那樣也好。”
他在這世上,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