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4)

自那日後,墨淵難得到正廳來。我那夜跨了大半個庭院去寬慰他,待從他房中出來後才發覺并未寬慰到他什麽。我有些愧疚。大約這樣的事,還是須得自個兒看開,旁人終究插不上手的罷。

本以爲見不到墨淵,便能澆一澆這些前來朝拜的小神仙們的熱情,不想他們依舊踴躍得很。且越到後頭,來喝茶的神仙們的時辰便拖得越久,喝茶的盅數也日漸增多。四哥估摸這是一股攀比的邪風。正譬如我小時候同他也常攀比誰能在折顔處摘到更多的桃子,喝到更多的酒。于是迫不得已貼了張告示,上頭明文告知了來昆侖虛朝拜的神仙們,每人隻能領一盅茶喝,且不能添水。可即便如此,來朝賀的小仙仍前仆後繼的,多得很。

我在前廳裏頭扮茶博士扮了十二日,第十二日的夜裏,終于熬不住,将四哥拉到中庭的棗樹底下站了站,求他幫我瞞七八柱香的時辰,好讓我去凡界走一趟,瞧瞧夜華。

棗樹上結的冰糖棗已有拇指大小,果皮卻仍青着,不到入口的時節。四哥打下兩個來,掂在手中,道:“你這麽偷偷摸摸的,就爲這個事,該不是怕被你師兄們曉得了,笑話你兒女情長罷。”

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這麽同我的師兄們全沒幹系,不過擔憂墨淵曉得他胞弟在凡世曆劫,勢必要去瞅一瞅,凡世濁氣重,有礙他仙體恢複。四哥會這麽想,大約他覺得女兒家面皮都薄些,即便我已上了歲數,亦不能例外。哪曉得我這一張臉皮竟比他估量的要厚上許多,辜負了他的信任,我微有汗顔。

四哥伸出三根手指頭來,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無須睡了。頂多允你一柱香。夜華他不過下個凡世曆個劫數,沒甚大不了的,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緊了些。”

我不動聲色地紅了紅耳根子。今日這工夫下得不是時候,我竟忘了下午他在回廊上同折顔争了兩句口角。但能得一柱香的時辰也令我滿足了,遂放開步子往山門走。

他将手中掂着的兩粒棗子投進旁的荷塘,輕飄飄道了句:“若過了一柱香你還不回來,莫怪做哥哥的親自下來提你。”可見四哥他今日堵折顔的氣堵得厲害。

昆侖虛星河璀璨,夜色沉沉,凡界卻青天白日,碧空萬裏。我落在一間學塾的外頭,隐了行迹,聽得書聲琅琅飄出來:“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我循着琅琅的書聲往裏瞧,一眼便瞧中了坐在最後頭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這孩子的一張臉雖在凡人裏頭算出衆得很了,卻稍嫌稚嫩,約莫張開了也及不上夜華那張中看,但眉眼間冷淡的神色卻搬了夜華十成十。

書聲畢,授課的夫子睜眼瞟了瞟手中的課本,道:“照歌,你起來與他們解解這段吧。”眉眼冷淡的這個孩子應聲而起。我心中一顫。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這孩子果然是轉世的夜華。我就曉得,他無論轉成什麽模樣我都是認得他的。

他一條一條解得頭頭是道,夫子拈着一把山羊胡子聽得頻頻嘉許,神色頗蕩漾,令我想起十六師兄子闌當年在課堂上的風光。

這事其實是段丢臉的傷心事。當年本上神年少無知,被一衆幹師兄帶得不上進慣了,課上墨淵講學,我覺得沒意思,便常與志趣相投的十五師兄丢紙條傳小話,以此尋樂子。但我們道行淺學藝不精,十回裏頭有九回都要被墨淵逮住。墨淵他責罰人的法子萬古長青,一被逮住,勢必是當着衆師兄的面背一段冗長的、枯燥的佛理。可憐我連他指定的那些佛理的邊邊角角是什麽都不曉得,更遑論當場誦出來。我躊躇複躊躇,期期艾艾。十六師兄永遠是在這時候被提起來,當着我的面流暢背出那段佛理,等閑還能略略将誦的段子解一解。于是乎,凡是有識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來我這個不長進的弟子,誠然的确是個不長進的弟子。

十五師兄和我同病相憐,我們覺得子闌實在聰明得讨人嫌,指天指地地發誓,一輩子都不跟這種聰明人相好,還寫了封書兩兩按了手印,埋在昆侖虛中庭的棗樹底下,以此見證。

可如今,夜華在學堂上的這幅聰明相,我瞧着,卻讨人喜歡得很。

我隐在學塾的窗格子外頭,直等到他們下學。

兩個小書童幫夜華收拾了桌面,簇着他出了門。我也在後頭跟着,不曉得如何才能自然地顯出身形來湊上去跟他搭個讪。我輾轉着,猶豫着,躊躇着。背後嗖嗖兩聲,我下意識一拂袖子,兩顆疾飛而來的小石頭立刻撥轉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樹的樹幹上。

動靜引得夜華回頭,三四個半大小毛孩子唾了聲,跑開了。邊跑邊唱着一首童謠,這童謠一共七句話,道的是“米也貴,油也貴,柳家生了個小殘廢。前世作孽今世償,天道輪回沒商量。縱然神童識字多,一個殘廢能如何。”我腦子裏轟了一聲。擡眼去看夜華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夜華是他的親孫子,他一顆心卻也忒毒了些,轉個世也不給備副好肉身,夜華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蕩蕩的!!!

簇着夜華的兩個小書童忠心護主,要去追那幾個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幾個小兔崽子我瞧着眼熟,在腦中過了過才想起是夜華的幾個同窗。身爲過來人,他們的心思我自然摸得透徹,多半是自己功課不行瞧着夜華卻天縱奇才,于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歸嫉妒,默默在一旁不待見便得了,編個這麽惡毒的兒歌委實太過。哼,這樣不長進的兔崽子,将來吃苦的時候,就曉得當年做這些混賬事的糊塗了。

夜華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麽,轉身繼續往前走。我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卻又不能立刻顯出身形,以防吓着他們幾個,隻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裏去。

我從黃昏跟到入夜,卻總沒找着合宜的時機在夜華跟前顯出真身來。那兩個小書童時時地地跟着他,跟得我分外火大。夜華他戌時末刻爬上的床,兩個小書童寬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燈後立了半盞茶的功夫,終于打着呵欠退下去睡了。

我籲出一口氣來,解了隐身的訣,坐在夜華的床邊,借着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細細瞧了瞧他,再伸出手來隔着被子将他推醒。他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半坐起來朦胧道:“出什麽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書童而是我時,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着我,半晌,閉上眼睛複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來是在做夢。”

我心中哐啷一抖,急匆匆再将他搖起來,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話頭,問他:“你認得我?”我心知他必定不認得了,方才那句大約也隻是被鬧醒了随口一說,可總還揣着一絲念想,強不過要親口問一問。

他果然道:“不記得”,微皺了皺眉,大約瞌睡氣終于散光了,頓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夢?”

我從袖子裏掏出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來,好歹借着點亮光,拉過他的手蹭了蹭臉,笑道:“你覺得是在夢裏頭麽?”

他一張臉,竟漸漸紅了。

我大爲驚歎。轉生後的夜華,原來如此害羞的麽?

我挨着他坐得更近些,他往後靠了靠,臉又紅了紅。這樣的夜華我從未見過,覺得新鮮得很,又往他跟前坐了坐,他幹脆退到牆角了,明明一張白淨的面皮已紅透了,面上卻還強裝淡定道:“你是誰,你是怎麽進的我房中的?”

我想起從前看的一段名戲,講的是一個叫白秋練的白鲟精愛上一個叫慕蟾宮的少年公子,相思成疾,于是乎深夜相就,成其一段好事。夜華這麽,令我起了一絲捉弄之心,遂掩面憂郁道:“妾本是青丘一名小仙,幾日前下界冶遊,慕郎君風采,于郎君結念,甚而爲郎憔悴,相思成災,是以特來與郎一夜巫山。”末了再含羞帶怯瞟他一眼。這個話雖麻得我身上一陣緊似一陣,但瞟他的那個眼風,我自以爲使得很好。

他呆了一呆。半晌,臉色血紅,掩着袖子咳了兩聲道:“可,可我隻有十一歲。”

……

一柱香的時辰很快便過了。轉世的夜華比他尋常要有趣很多。看來這個凡世的柳家教養孩子,比九重天上孤零零坐着的天君教養得法些。我略略放寬了心。

我未同他說什麽因果前世,他也信了我确然隻是一個于偶然間爲他的風采傾倒,動了凡心種了情根暗暗思慕上他的小仙。隻不過一直糾結于自己不過十一歲而已,是怎麽将我這看來已超了豆蔻年華許多的女神仙傾倒了的,且自己還殘了隻手。

于是乎勸服他的這個過程分外艱辛。

我期待他能像一般孩子那麽好哄,但他這輩子投生投的是個神童,将要是個才子。才子這等人向來要比一般人更難得說動些,于是我隻能指天指地發誓做保,時不時還須得配上些柔弱怅然的眼風,低泣兩聲,這麽一通鬧騰,終歸使他相信了。

臨别時我們彼此換了定情物,我給他的是當初下界幫元貞渡劫時他送的那個珠串。這個珠串能保他平安。我不能常陪着他,他帶上這個珠串也可叫我不那麽憂心。他将脖子上套的玉佩取下來,套在我脖子上了。我湊到他耳邊,不忘将大事再囑托一遍:“萬不能娶旁的女子,得空了我便多來看你,等你長大了,我就來嫁給你。”他紅着臉鎮定地點頭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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