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着他一張臉細細端詳。他這一張臉神似我師父墨淵,我卻從未将他認做墨淵過,如今瞧來,也有些微的不同。譬如墨淵一雙眼便不似他這般漆黑,也不似他這般古水無波。
墨淵生得這麽一張臉,我瞧着是無上尊崇的寶相**,夜華他生得這麽一張臉,我最近瞧着,卻總能瞧出幾分令自個兒心神一蕩的難言之色。
我抵着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了一陣後瞌睡便又來了。我隻道他沉睡着,翻了個身打算再去眯一會兒,卻被他手伸過來一把撈進懷中。我一驚。他仍閉着眼睛道:“你再看一會兒也無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懷中躺一會兒罷,牆角終歸沒我懷裏暖和。”
我耳根子一紅,讪讪幹笑了兩聲,道:“你臉上有個蚊子,咳咳,正要幫你捉來着,你這麽一說話,把它吓走了。”
他哦了一聲,道:“不錯,你竟還有力氣起來幫我捉蚊子。”一個使力将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來還是再睡一會兒?”
我一隻手抵着他的肩膀,注意不壓着他太甚,一隻手摸着鼻頭道:“睡倒是還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着了,叫他們頂兩桶水進來,我們先沐個浴再接着睡罷。”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床,去喚小仙娥擡水了。
經了這一夜,我覺得夜華他身上的傷大約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着尋常瞞着他添進他茶水的養生補氣的丹藥,也該适時減些分量了。
我同夜華那一紙婚約,天君不過文定之時送了些小禮,尚未過聘。我在心中計較着,已排好日子讓阿爹暗地裏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盡早過聘選日子,唔,當然,最好是選在九月初二。
夜華如今沒剩多少的修爲,我擔心他繼天君之位時過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業。自古以來這個大業便是繼任天君和繼任天後一同來受,我便想着快些同他成婚,屆時受這個大業時我便能代他受了。如今我身上的修爲,雖當初封印擎蒼時折了不少,但獨個兒受個天雷荒火的,大約也還受得起。但到時候怎麽将夜華騙倒,不許他出來,倒是個問題。夜華他顯見得沒我年輕時那麽好騙的。
我想了許多,沐浴過後便漸漸地入睡,本以爲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已理得順風順水,卻沒想到一覺醒來之後,夜華一席話卻生生打翻了我這個算盤。
他将我摟在懷中,悶悶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們這一趟大婚,至少還須得緩上兩個多月。
因他這兩個多月,要下凡曆一個劫。
這一個劫,同那四頭兇獸有脫不了的幹系。
自阿爹當年被那四頭畜生傷了後,我便有些不待見他們。初初我倒也自省過自己氣量狹小,如今卻覺得,這一番不待見,不待見得很有道理。
說夜華雖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毀的神芝草,但天君并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那四頭兇獸。父神身歸混沌這麽多年,用過的盤碗杯碟,即便缺個角的都被他們天族的扛上九重天供着了,更遑論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頭兇獸。
夜華毀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頭守草的兇獸,卻是件大罪過,功過相抵,還餘了些罪過沒抵掉,便有了他下凡曆劫的這個懲罰。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億數凡世,天君老兒給夜華挑的這個凡世,它那處的時辰同我們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們這處一日的時辰,它們那處便滿打滿算的一年。是以夜華雖正經地下去輪回轉世曆六十年的生死劫,也不過隻同我分開兩個多月罷了。
但即便隻同夜華分開兩三個月,我也很舍不得。我不曉得自己對他的這個心是何時至此的,但将這個心思揣在懷中,我覺得甜蜜又惆怅。
大約我同夜華今年雙雙的流年不利,才無福消受這共結連理的好事。想到這裏,我歎了一歎,有些蕭瑟。
夜華道:“你願意等我兩個月麽?”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處凡世裏待上兩個多月,唔,将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陽春,桃李竟開,也是個好時候。”想了想又擔憂道:“雖于我隻是短短兩個月,于你卻也是極漫長的一生,司命給你寫的命格你有否看過?”
上回司命給元貞寫的那個命格,我有幸拜讀後,深深爲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托,去凡界将元貞的命格略略攪了一攪,沒能讓司命他費心安排的一場大戲正經擺出來,難保他沒在心中将我記上一筆。若因此而讓他将這一筆報在夜華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個冷顫。
夜華輕笑一聲,親了親我額角道:“我下界的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來寫,天君與諸位天尊商議,令司命星君将命薄上我那一頁留了白,因緣如何,端看個人的造化。”
我略略寬了心,爲保險起見,還是款款囑咐:“你這一趟下界曆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萬不能娶旁的女子。”他沒說話,我躊躇了一會兒,道:“我什麽都不擔心,就怕,呃,就怕你轉生一趟受罰曆劫,卻因而惹些不相幹的桃花上來。你,你大約也曉得,我這個人一向并不深明大義,眼睛裏很容不得沙子。”
他撥開我垂在耳畔的頭發,撫着我的臉道:“如今連個桃花的影子都沒有,你便開始醋了?”
我讪讪咳了兩聲,我信任夜華的情意,他若轉生也能記得我,我自然無需這般未雨綢缪。可仙者下界曆劫,一向有個變态的規矩,須得灌那曆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盡前塵往事,待歸位後才能将往常諸般再回想起來。
他攏了攏我的發,笑道:“若我那時惹了桃花回來,你待怎麽?”
我想了想,覺得是時候放兩句狠話了,遂闆起一張臉來,陰恻恻狀道:“若有那時候,我便将你搶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隻能見着我一個,用膳時隻能見着我一個,看書時隻能見着我一個,作畫時也隻能見着我一個。”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撥開我額前發絲,親着我的鼻梁,沉沉道:“你這樣說,我倒想你現在就将我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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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鬧中秋,廣寒宮裏年前的桂花釀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吳剛在砍樹之餘挑着酒壇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宮室挨個兒送了一壺。我将送到洗梧宮的這壺溫了溫,同夜華各飲了兩盅,算是爲他下界踐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着,他不允,隻讓我回青丘等着他。
夜華不願我跟着,大約是怕我在凡界處處回護他,破戒使術法,反噬了自己。但我覺得能讓他少受些磨難,被自個兒的法術反噬個一兩回也沒怎的。遂盤算着先做段戲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轉世投生後,我再厚顔些,找到他跟前去。
愛一個人便是這樣了,處處都隻想着所愛之人好,所愛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這正是情愛的妙處,即便受罪吃苦頭,倘若心裏頭有一個人揣着,天大的罪天大的苦頭,也不過一場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給我一個人情,同我指了條通往夜華的明路。
夜華曆劫的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個世代書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廟堂上占着要職。
司命興緻勃勃,啧啧贊歎,說依他多年寫命格寫出來的經驗之談,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将來必定要承襲他父輩們的衣缽,憑一枝筆稈子翻雲覆雨于朝野之巅,而夜華向來拿慣了筆杆子,這個生投得委實契合。
但我曉得凡界此種世家大族最講究體統,教養孩子一闆一眼,忒無趣,教養出的孩子也一闆一眼,忒無趣,全不如鄉野間跑大的孩子來得活潑乖巧。夜華本就不大活潑,我倒不指望他轉個生就能轉出活絡的性子來,隻是擔憂他童年在這樣的世家裏,會過得寂寥空落。
夜華投的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爺夫人的肚子争氣,将他生做了長孫,取名柳映,字照歌。我不大愛這個名,覺得文氣了些,同英姿勃勃的夜華沒一絲合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