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看着小燭陰觸景生情,還替她求過阿爹兩句,說她長得不行,人又被慣得驕氣,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們這一樁家務事彎彎繞繞,其間牽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無私,于是那小燭陰終歸還是成了棄婦一隻。
那時我和四哥暗地裏都有些同情小燭陰,覺得她的姻緣真真慘淡。四哥還端着我的臉來來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雖同小燭陰一般嬌氣,但長得實在不錯,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于嫁不出去”這個結論,才放下心來。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萬兒八千年過後,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命裏頭的姻緣線好不好,它同長相實在沒什麽幹系。
在往後的幾萬年中,被阿娘同情說長得不行的小燭陰,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燭陰洞提親的男神仙們幾乎将他們的洞府踩平。托這些男神仙的福,小燭陰也自學成才,成功蛻變爲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樣是在這幾萬年裏,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長得實在不錯的本上神我,曲着手指頭數一數,卻統共隻遇上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鳥一族的九皇子。他随他的爹娘做客青丘時,對才兩萬歲的小丫頭片子我,一見鍾了情。臨走時還背着我爹娘将我拉到一邊,拔下兩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說,等他長得再大一些,就踏着五彩祥雲來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兩種顔色,一種紅的一種青的,我瞧着花枝招展的挺喜慶,就收了,覺得嫁給比翼鳥其實也不錯。但過了許久,卻聽迷谷淘來個八卦,說他們比翼鳥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鳥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說要娶我,又是絕食又是投水的,陣仗鬧得挺大。他阿爹阿娘不堪其擾,有天夜裏趁着他睡着,給他喂了兩顆情藥,将他送到了一個頗體面的比翼鳥姑娘的床上。呃,他自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沒臉踩着五彩的雲頭來迎娶我了。我将他送的兩根羽毛并幾把山雞毛一起做了把雞毛撣子,掃灰還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離鏡。算來我和他也甜蜜了幾日,後來卻做了他同玄女牽線搭橋的冤大頭。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兒子桑籍。這個算是阿爹阿娘硬給我牽過來的一段姻緣。奈何我命裏受不起這段姻緣,于是桑籍來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對了眼,兩人私奔了。
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騎畢方。可畢方實在将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絲毫沒有思慕小燭陰的那些男仙們豪邁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終于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卻已經定親了。
前頭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爛桃花,好的這一朵,卻又隻是個才打骨苞兒的。
這五朵桃花中的最後一朵就是夜華。
我這個未來的夫君夜華,我遺憾自己沒能在最好的年華裏遇上他。
從雲蒸霞蔚的西海騰雲上九重天,因途中從雲頭上栽下來一回,将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狽,過南天門時,便被守門的兩個天将客氣地攔了一攔。
我這身行頭細究起來的确失禮,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儀,見夜華的一顆心又迫切,不得已隻得再将折顔的名頭祭一祭,假稱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來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這一對天将處事情很謹慎,客客氣氣地将我讓到一旁等着,自去洗梧宮通報了。我心上雖火燒火燎的,但見着他們是去洗梧宮通報而不是去淩霄殿通報,料想夜華沒出什麽大事,心中略略寬慰。
前去通報的天将報了半盞茶才回來,身後跟了個小仙娥來替我引路。這個小仙娥我約略有些印象,仿佛正是在夜華的書房中當差。她見着我時雙眼睜得溜圓,但到底是在夜華書房中當差的,見過一些世面,那眼睛雖圓得跟煎餅一個形容,到底嘴巴上還是穩得很。隻肅了衣冠對着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今日惠風和暢,我隐隐聞得幾縷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宮前,我沉着嗓子問了句:“你們君上他,近日如何?現下是在做甚?”
領路的小仙娥轉過來恭順道:“君上近日甚好。方同貪狼巨門廉貞幾位星君議事畢。現下正在書房中候着上神的大駕。”
我點了點頭。
他半月前才丢了過萬年的修爲,今日便能穩當地在書房中議事,恢複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暢通無阻地将我領到夜華的書房外,規規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将書房門推開,急切地跨進門檻,急切地掀開内室的簾子。我這一套急切的動作雖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單因着心中的憂思,難免會不大注意地帶倒一兩個花瓶古董之流,鬧出的動靜便稍稍大了些。
夜華從案頭上的文書堆裏擡起頭來似笑非笑,揉着額角道:“你今日是特地來我這裏拆房子的?”滿案文書堆旁還攤着幾本翻開的薄子。
他面上并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宮那麽蒼白,卻也看得出來清減了許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時那樣無知,漸漸地曉得了一個人若有心向你瞞着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來他有什麽不好。
我急走兩步立到他跟前,預備捉他的脈來診一診。他卻突然收起笑來,繞過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皺眉道:“這是什麽?”
我低頭一瞧:“哦,沒什麽,個把時辰前對着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術時,不留意岔了神識,小咳了兩口血。”
他從座上起來,端着杯子轉身去添茶水,邊添邊道:“你照看墨淵的心雖切,但也要多顧着自己,若墨淵醒了你卻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和聲道:“你猜我爬進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見了什麽?”
他轉過身來,将手上的一杯茶遞給我,側首道:“墨淵?”
我接過他的茶,歎氣道:“夜華,瀛洲那四頭守神芝草的兇獸,模樣長得如何?折顔帶給我的那顆丹藥,是你煉的吧?如今你身上,還隻剩多少年的修爲了?”
他端着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卻并沒什麽大起伏。愣罷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唔,是有這麽一樁事。前些時候天君差我去東海看看,路過瀛洲時突然想起你要幾棵神芝草,就順道取了幾棵。你說的那幾頭守草的兇獸,模樣不佳,若再長得靈巧一些,倒可以捕一頭回來給你馴養着,閑時逗個悶子。正好你閑的時候也頗多。”
他這一番話說得何其輕飄,我卻仍舊記得阿爹當初從瀛洲回來時周身累累的傷。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幹幹道:“那丹藥,損了你多少年的修爲?你托折顔送過來給我時,卻爲什麽要瞞着我?”
他挑眉做訝然狀道:“哦?竟有這種事?折顔竟沒同你說那顆丹是我煉的?”又笑道:“這件事果然不該托他去做,白白地讓他搶了我的功勞。”再邊翻桌上的公文邊道:“我天生修爲便比一般的仙高些,從前天君又渡給我不少。煉這顆丹也沒怎的,一樁小事罷了。”
我瞧着他籠在袖中的右臂,溫聲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麽隻勞煩你的左手,右手也該得動一動的。”
他正翻着文書的左手停了。
卻也不過微微地一停,又繼續不緊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時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傷在這右手上,所以不大穩便。不過沒大礙,藥君也看過了,說将養個把月的就能恢複。”
若我再年輕上他那麽大一輪,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這麽大的年紀,自然曉得他是在鬼扯。
他說天君渡給他修爲,天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渡他修爲,必是他落誅仙台那回,丢修爲丢得命都快沒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爲在後。譬如七萬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個道理。天君渡給他的自然隻是補上他丢失了的,統共也不能超過他這五萬年勤修得來的。我度量着養墨淵的那團仙氣,卻至少凝了一個普通仙者四五萬年的修爲。
他說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過一個小傷,将養将養就能好轉。我們遠古神袛卻都曉得,饕餮這個兇獸是個有骨氣的獸,它既咬了什麽便必得将那東西連皮帶骨頭全吞下去,萬沒有哪個敢說被饕餮咬了一口還是小傷。
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爲了安撫我。爲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隻能做出個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松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麽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藥不久罷,怕還有些反複。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着還好的顔色,也漸漸有些憔悴頹敗。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
爲了全他的面子,我隻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喔呀,竟把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
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
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顔,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