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我竊以爲,墨淵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這位大皇子周身的氣澤,總該隐隐約約令我感覺些親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該因了墨淵的魂魄而染上些許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兩個宮娥柔柔推開,我尾随着西海水君踱進去,見着半散了頭發歪在榻上發呆的疊雍時,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這個病弱青年,眉目雖生得清秀,可氣派上過于柔軟,一星半點也及不上墨淵。那形于外的周身的氣澤,也是軟綿綿的模樣,沒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讓人相信他身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詫風雲的戰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讓人相信公雞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難。

想是墨淵的魂魄實在睡得太沉,一星兒也沒讓這疊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穩而剛強的仙氣。

西海水君在一旁語重心長地絮叨了許久,大意便是告知他這兒子,他面前立着的這一位瑞氣千條的仙君,便正是折顔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後他這幾百年不愈的頑疾,便全全地仰仗這位仙君來打理,望他能懷着一顆感激的心,小心配合于這位仙君。

唔,“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實在絮叨,我同疊雍無言地兩兩相望。

伺候疊雍的小婢女搬了個繡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着同疊雍診脈。我顫抖着一隻手搭上他的腕後,這一部脈不虛不實,不緩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顔所說,再正經不過的脈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趕緊地湊過來:“小兒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領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将殿中的一衆幹閑人支開,乃是爲了使追魂術探墨淵的魂。追魂術一向是個嬌氣的術法,又勢力。若非修到了上神這個階品,縱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将它使出來也是一百個不可能。且使的時候必得保持方圓百尺内氣澤純淨平和,萬不能有旁人打擾。

自我進殿始便一心一意發着呆的疊雍輕飄飄掃我一眼,我朝他親厚一笑,一個手刀劈過去。疊雍張大眼睛晃了兩晃,歪歪斜斜橫倒在床榻上。

許多年沒使追魂術,所幸相配的咒語倒還記得清清楚楚。雙手間列出印伽來,殿中陡然鋪開一團紮眼的白光,白光緩緩導成一根銀帶子,直至疊雍那方光潔的額頭處,才隐隐滅了行迹。我呼出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将神識從身體中潛出去,順着方才導出的銀帶子,慢慢滑進疊雍的元神裏。這一向是個細緻法術,稍不留意就會将施術人的神識同受術人的元神攪在一起,半點馬虎不得。

疊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虛無的銀光,雖明亮,卻因是純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沒什麽分别。我在他的元神中糾纏了半日,也沒尋到墨淵的沉睡之地,來來回回找得十分艱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術時,耳邊卻悠悠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樂聲,沉穩悠揚,空曠娴靜,我竟依稀還記得,調子約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會畢時,墨淵用太古遺音琴奏的一曲大聖佛音。我心中跳了兩跳,趕緊打點起十足的精神,循着樂音跌跌撞撞奔過去。

卻在被絆倒的一瞬,大聖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雙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絆倒我的東西,觸感柔軟溫和,似有若無的一絲仙氣緩緩爬上手指,在指間糾結缭繞。神識流不出眼淚,卻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腦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時我撫摸的這個,正是,正是墨淵的魂。

可墨淵的魂魄卻滄桑成了這般模樣。我的師父墨淵,四海八荒裏唯一的戰神墨淵,他那強大的戰魂,如今竟弱得隻依靠一縷仙氣來護養。

怪不得疊雍同墨淵沒一絲一毫相像。

不過,還好,總算是回來了,折顔沒有騙我,比我阿爹還要親近的墨淵,總算是回來了。

在疊雍的元神裏待得太久,方才神識又經了一番波動,再耽擱下去怕就有些危險。這片銀白的虛空雖不能視物,我懷着一顆且憂且喜的心,仍跪下來朝着墨淵的魂拜了兩拜,再循着外界一些混沌之氣的牽引,謹慎地退出去。

解了追魂術,疊雍也悠悠的醒轉過來。

睜開眼見着我一愣,道:“你哭什麽?難不成我這病沒治了?沒治了你也不用傷心得哭啊。就算要傷心得哭一場,那也該是我來哭啊。你别哭了,我這麽拖着其實也沒什麽,左右都拖習慣了。”

我摸了摸面上的白绫,确然有幾分濕意,想是方才神識湧動得太厲害,便連累原身灑了幾顆淚珠兒。遂使個小術法将濕潤的幾分白绫敞幹,讪讪笑道:“我是喜極而泣。”

他皺眉道:“你這個人,我原以爲你心腸軟,見着我的病感同身受,替我傷心。不想你見我受苦,卻很開心麽?”

我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謙虛道:“哪裏哪裏,也沒有多開心。”

折顔說得沒錯,若僅靠着疊雍這幅不大健壯的身子骨,墨淵的魂少不得需調養個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身上真正醒來。不過,若能借得天族的結魄燈一用,将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繕完整,再将我身上這十四萬餘年的修爲度他一半,那他醒來這樁事便也指日可待。

關于天族的那盞結魄燈,我雖活了這麽大年紀,卻也從沒見過,隻在典籍中瞄過一些記載。這些記載皆稱結魄燈乃是大洪荒時代父神所造,能結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隻将結魄燈在他床頭燃上三日,便能将打散的魂魄結得完好如初。輪到凡人便更了不得,即便是這個凡人已灰飛湮滅了,隻要将帶着這凡人氣息的東西放在燈上燒一回,令這盞燈認準這凡人的氣息,它便能慢慢吸收這凡人當初留在方圓千裏内的氣澤。待将這凡人在天地間留下的氣澤都吸得淨了,便能仿着當初那個灰飛湮滅了的魂魄,再造出來個相似的魂魄。

唔,是個一等一的聖物。

施個術令疊雍睡着,跨出扶英殿的門,方才被我趕出來的一衆幹閑雜人等皆在一旁忐忑立着,這一衆幹閑雜人中卻唯獨不見西海水君。打頭的宮娥很有眼色,我尚未開口問,她已傾身過來拜道:“方才有貴客至,水君前去大殿迎接貴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隻管吩咐婢子們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來了位貴客。今日西海水君十分榮幸,本上神同折顔上神兩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駕臨他的地界,已很令他這座水晶宮蓬荜生輝了,遭了這樣的大運,他竟還能再遭一次運,又迎得一位貴客。唔,這樣的頭等大運,估摸他萬兒八千年的,也就隻能走這麽一回了。

我本沒什麽事吩咐,不過立時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那結魄燈。然見今我扮的這個身份卻是個不大像樣的身份,并不能潇灑來回,是以臨走之前,還須得親自同西海水君先說一說。既然眼前這一順溜水靈靈的宮娥都謙然且殷勤,我便随手點了兩個,勞她們帶我去一趟西海水君迎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疊雍。

西海水君迎的這位貴客來頭不小。

那緊閉的大殿門口長長列了兩列的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色謙恭地垂手立着。挨個兒瞧他們的面相,方才西海水君迎折顔時,全有過一面之緣的。

可見如今殿上迎的那位,即便階品沒折顔高,供的那份職卻必定比折顔重了不少。我急着見西海水君這個事隔着兩串西海小神仙一層一層通報上去,片刻之後,有兩個穿得稍嫌花哨的宮娥出來,将我領進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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