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夢裏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三四個時辰。

這一場夢下來,仿佛多撿了七八萬年的活頭,平白令人又蒼老些。

夜華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怅然望了會兒頭頂的帳子,着力避着胸口處的重傷,小心從床上翻下來。這一翻一落的姿态雖潇灑不足,但四腳着地時絲毫未牽着傷處,忒實用,忒穩便。

炎華洞中迷霧缭繞,墨淵的身影沉在這一派濃霧裏若隐若現,我捏個訣化出人形來,朝他所在處一步一步挪過去。

果然是我操多了心,迷谷将墨淵伺弄得甚妥帖,連散在枕上的一頭長發也一縷縷仔細打理過了,便是我這等獨到細緻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隻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邊坐了會兒。那一雙逾七萬年也未曾睜開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那緊抿的嘴唇,可笑七萬年前初見他時我年幼無知,竟能将這樣一副英挺容顔看做一張小白臉。

可即便是那等傾國傾城的容顔,卻在一瞬間,将一個沉靜的面容定格成了永遠。七萬年未曾見過他的笑模樣,回望處,隻記得昆侖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裏,夭夭桃花漫天。

洞裏靜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将他雙手抱在懷中捂了會兒,打了個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着,擺在他的身邊。如此,這洞裏便終于也有一絲活氣了。

又枯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再過幾日便是栀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積下的細柳條将它們串起來,做成一副花簾挂在炎華洞口,彼時一洞冷香,墨淵躺着也更舒适些。于是便漸漸高興起來。

眼見着天色幽暗,我跪下來拜了兩拜,又從頭到尾将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輪圓月,半山的老樹影影綽綽。我埋頭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無甚緊要事,便将腳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着,便不太曉得是哪個幫我包紮的傷口。想來也不過夜華、迷谷、畢方三個。不管是他們三個裏頭的哪一個,終介懷我是個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卻也隻是将我滿身的血迹擦了擦,并沒扔進木桶裏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華洞裏裏外外忙一陣,如今閑下來,山風一拂,便覺身上膩得很。

楓夷山半山有一個小湖泊,雖然同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餘。這個念頭一起,我默默回憶了會兒去那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興沖沖調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将傷處用仙氣護着,一頭紮進水裏。這湖裏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撥涼撥涼。我冷得牙齒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澆些水将身上打濕,待适應了,再漸漸沉下去。

沉到胸口時,打濕的襯裙緊貼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間染出一兩絲别樣的殷紅,映着襯裙倒出的白色影子,紅紅綠綠的,倒很得幾分趣緻。

我尋思着這個當口怕也沒什麽人會來湖邊溜達,便猶豫着是不是将襯裙也除了。

将除未除之際,耳邊卻猛聞一聲怒喝:“白淺。”

連名帶姓喝得我一個哆嗦。

這聲音熟悉得很,被他連名帶姓地喚,卻還是頭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驚訝一回,原本借着巧力穩穩當當站在湖裏,一個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沒控制住力道,身子一歪,差點直楞楞整個兒撲進水中,受一回沒頂之災。

終歸我沒受成那沒頂之災,全仰仗夜華在那聲怒喝之後,趕忙掠過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來,将我緊緊抱住了。雖則擾我心神的那聲怒喝也是他喝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雙手一鎖,十分容易就将我壓進懷中。我胸口處原本就是重傷,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着,痛得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因他未用仙氣護體,連累一身衣衫裏外濕透,滴水的長發就貼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實在貼得近,整個人被他鎖着,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隻緊貼着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聲,令我聽得十分真切。

我隻來得及将自己未除襯裙這英明的作爲佩服一番,身子一松,唇便被封住。

我一驚,沒留神松開齒關,正方便他将舌頭送進來。

我大睜眼将他望着,因貼得太近,隻見着他眼眸裏一派洶湧翻騰的黑色。雖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态,他卻仍沒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雙唇連着舌頭都麻痹得厲害,隐約覺得口裏溢出幾絲血腥味來。

喉嚨處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恍惚覺得這滋味似曾相識,牽連得心底裏一陣一陣恍惚。

他輕輕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淺淺,閉上眼。”

這模糊的一聲卻瞬時砸上天靈蓋。砸得我靈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将他推開。

水上不比平地,确然不是我這等走獸處得慣的,加之身上的七分傷并心中的三分亂,将将離開夜華的扶持便又有些東倒西歪。

他便又将我抱住,此番卻曉得避開胸口的傷處了。我尚未來得及說兩句面子話,他已将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聲音低沉喑啞:“我以爲,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曉得該答什麽話,卻也覺得他這推測可笑,便當真笑了兩聲,道:“我不過來洗個澡。”

他将我又摟緊一些,嘴唇緊貼着我脖頸處,氣息沉重,緩緩道:“我再也不能讓你……”

一句話卻沒個頭也沒個尾。

我心中略有異樣,覺得再這麽靜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兩聲夜華,他沒應聲。雖有些尴尬,也隻能再接再厲,盡量将那話題帶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書房裏閱公文麽,怎麽跑到這處來了?”

脖頸處那氣息終于漸漸穩下來,他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迷谷送飯給你,發現你不在,便來禀了我,我就随便出來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該吃飯了,那我們回去罷。”

他沒言語,隻在水中将我松松摟着。也不知想了些什麽。

過來人的經驗,陷進情愛裏的人向來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驚動他,隻任他摟着。

半盞茶過後,卻打出一個噴嚏來。這雪中送炭的一個噴嚏正提醒了夜華見今我還傷着,不宜在冷水裏泡得太久。他便趕忙将我半摟半抱地帶上岸,又用術法把兩身濕透的衣裳弄幹,撿來外袍幫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華的那一個吻,叫我有些懵懂。猶自記得身體深處像有些東西突然湧上來了,那東西激烈翻滾,卻無形無影,抓也抓不住,隻一瞬,就過了,便也不太繼續深思。隻在心中暗暗歎了一回氣。

夜華在前,我在後,一路上隻聽得山風飒飒,偶爾夾帶幾聲蟲鳴。

我因走神得厲害,并未察覺夜華頓住了腳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隻往左移出一步來,容我探個頭出去。

我皺了皺鼻子,順他的意,探頭往前一看。

楓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見着折顔懶洋洋的笑臉。

他手裏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卻并不攤開扇面,隻緊緊合着,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翹着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見着我,略将眼皮一擡:“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張臉怎的紅成這樣?!”

我作不動聲色狀,待尋個因由将這話推回去,卻正碰着夜華輕咳一聲。折顔一雙眼珠子将我兩個從上到下掃一遍,輕敲着折扇了然道:“今夜月涼如水,階柳庭花的,正适宜幽會麽。”我呵呵幹笑了兩聲,眼風裏無可奈何掃了夜華一眼,他勾起一側唇角來,幾绺潤濕的黑發後面,一雙眼睛閃了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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