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嫔,且還一手将皇帝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些。衆妃嫔皆被識大體的皇後讓在一旁嘤嘤啜泣,便隻得她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丢下臣妾啊……”
話罷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
幾個随行的見過世面的老太醫慌忙竄過來将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着打開藥箱分别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遊便再也遊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于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着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甚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唰地一聲便沿着水道朝皇宮奔去。
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讨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爲衆神之主,諸事繁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地被我毀了他曆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很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并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着,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娘道個别,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然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着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但終究同她沒甚大幹系,還不說她今日冒着性命之憂救東華于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應報完了。我便琢磨着,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同她一起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将我搖醒,已經黑燈瞎火了。
松松刨了兩口飯,着她拿來一個燈籠,便提着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裏的皇宮已很讓人打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着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将将在這皇宮裏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台是哪個台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蕩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隻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裏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腼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裏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罷?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将我領到那亭子裏,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有些涼快。
我瞧着他那一副懷春摸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裏取出一樣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的面前來:“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這一瞟不打緊。我在心中悲歎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着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并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今中午船将将靠岸的時候,元貞因要穩住随行的百官,于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并不這麽小,張開一雙翅膀來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刻縮得這麽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裏。”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裏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着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着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铛。這鈴铛是個稀罕物,本名喚做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複原身,隻能這麽小小的做塊砧闆上的肉,任人宰割調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麽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裏要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罷?
我瞧着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铛發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着鬧着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将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我的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铛便一直擱着沒什麽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将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着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着臉幽怨道:“所以元貞才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讨一讨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屆凡人,壽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将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并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将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紮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将我望着,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從此必然十分無聊,養一隻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一聲師父,便很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像樣了些。便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将它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肅然點頭道:“好罷。”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将小乖乖放進袖子裏,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了,元貞不是在發夢罷。元貞之前還保不住以爲這隻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半空裏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