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這樁事托付給我,倒托得很有頭腦。是個神仙都有改動凡人命格的本事,然則神族的禮法立在那裏,規矩框着,神仙們雖有這本事卻毫無用武之地。天君欠我們白家的帳至今仍摞在那裏一分也沒兌現,由我出面讨幾分薄利,他多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這樁半大小事囫囵了。
那元貞托生托在一個帝王家,冠宋姓,叫做宋元貞,十二歲上封了太子,不愁衣食,這一點很好。見今正好要長到十八歲,劫數将至。
元貞在凡界的母親乃是個奇女子,原本是當朝太師的獨女,十五歲送去皇宮封了貴妃,恩寵顯赫,生下元貞後卻吵着出家。皇帝被吵得沒法,隻得在皇城後一匹山上與她修了個道觀,讓她虔心修行。
皇貴妃出家,皇子依禮應抱去皇後宮裏養。元貞她娘卻十分剛性,死也不将元貞交出去,便帶着元貞一同在道觀裏住着,直住到元貞十六歲,方派了個道姑将元貞送回宮裏去。說與元貞同回的這個道姑,正是元貞的師父,也是元貞他真正的親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護他的一個婢女。我此番去凡界護着元貞幫他度劫,便頂替的是他這個師父。
将少辛打發走,我便開始合計,得先去南極長生大帝處找司命星君走個後門,打聽打聽元貞十八歲的這個劫數究竟是個什麽劫,哪個日子哪個時辰落下來,如何應到人身上。元貞這個劫不是天劫,非要應到人身上才算事,乃是個命劫,避過即可。
不過,南極長生大帝與我并沒什麽交情,他手下的六個星君我更是連照面也未曾打過。此番貿貿然前去,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讨得個人情。
夜華邊收拾文書邊道:“司命星君脾氣怪道,他手中那本命格薄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來看一看。你要想從他那處下手,怕有些擺不平。”
我愁眉苦臉将他望着。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
我真誠而又親切地将他望着。
他笑道:“若我幫你拿來他的命格薄子,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警戒地将他望着。
他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讓你去凡界時将法力封了,你以爲我要說什麽。修改命格本就是個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摻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這點你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雖是上神的階品,被這麽反噬幾次也十分嚴重。萬一屆時正輪到我繼天君的位你繼天後的位,該怎麽辦?”
天帝天後繼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過了這個大業方能君臨四海八荒,曆來便是如此。若這個當口被自身法力反噬,便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了一番,以爲他說得很對,便點頭應了。
應了之後才反應過來:“你我尚未成親,若最近你要繼天君的位,我便定然不能與你一同繼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親才能繼位的。”
他放下茶杯來定定将我望着,忽而笑道:“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親了。”
我被他笑得眼睛跟前晃了一晃,謙然道:“我絕沒那個意思,哈哈,絕沒那個意思。”
夜華果然是個日理萬機的,辦事很重效率,第二日便将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擱到了我跟前。早先聽他講這方方一冊薄子如何貴重稀罕,我還以爲即便賣他的面子也隻能打個小抄,卻沒想到能将原物讨來。
夜華将薄子遞給我時,唏噓了兩聲。
将元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噓了兩聲。
如此盤根錯節跌宕起伏雜花生樹的命運,元貞小弟這一生很傳奇啊。
命格上說,元貞從出生長到十八歲都很平安。壞就壞在他一十八歲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皇帝出遊漱玉川與民同樂,領了一大幫的妃嫔貴人,太子元貞也随扈在列。正午時分,漱玉川中,盈盈飄過一枚畫舫。畫舫裏坐了一名美人,輕揚婉轉,團扇遮面。和和樂樂的好景緻裏,天空卻蓦地飛過一隻碩大的鵬,利爪将小畫舫一撓一推。小畫舫翻了。美人抱着團扇驚慌失色撲通一聲掉進水裏。
元貞小弟因自小長在道觀裏,性子和善,當先跳下水去,一把将這美人撈了起來。
隔着鏡花水月一刹那,雙雙便都看對了眼。奈何元貞瞧着這美人是美人,其他人瞧着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當朝皇帝。皇帝瞧上了這位落水美人,當下将其裹了帶回皇宮,呃,臨幸了。
元貞小弟悲憤苦惱又委屈,暗自惆怅了十天半個月,七月十五鬧中元,地官赦罪,元貞小弟喝了點小酒,一個不小心,便同這已封了妃立了階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
算是将當初在天上沒做足的那一段,補了個圓滿。
元貞小弟爲人其實挺孝順,這一夜颠鸾倒鳳地過得很愉悅,天亮後酒一醒,見着自己竟将親爹的老婆給調戲了,大受打擊,立刻便病了一場,九個月後才下床。剛下床卻聽說那美人産下一個兒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于是便緊鑼密鼓地又病了一場。
美人想同元貞舊情複熾,元貞卻對老父日也慚愧夜也慚愧,熊熊的慚愧之情生生将一腔愛火澆得透心涼,元貞悟了。
十來年後,這美人的兒子長大了。皇帝竟還沒死,隻病得半死不活。于是這兒子便來同元貞争太子位。其中一番糾纏自不必說,今日的元貞已不是昨日的元貞,這美人兒子生生死在元貞劍下。消息傳到美人的寝殿,美人上吊了。臨上吊前留下一封書,說死在元貞劍下這個,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
元貞讀了這信本想一劍抹脖子,卻奈何皇朝裏隻留自己一個男丁,隻好忍着滿腔悲痛坐了龍座,這一坐,就坐到六十歲壽終正寝。
這麽一看,元貞小弟自從在韋陀護法誕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便過得十分辛酸。十**歲憂愁自己怎麽愛上的是老爹的妾,十九歲後憂愁自己的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三十五歲上終于不憂愁了,卻因爲老爹的妾确實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又親手将自己的兒子殺了,惶惶不可終日,深深後悔。如此一來,推都不必再推,這落水的美人便必然是元貞小弟的劫數了。
我對着命格薄子上元貞這一頁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覺得每樁事都安排得嚴絲縫合,唯有漱玉川上出現的大鵬鳥。話說凡界真有這麽大的鵬鳥麽?
夜華将看了一半的文書壓在紙鎮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鵬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來的。”頓了頓啧啧歎道:“據說我二叔桑籍從前同司命星君有些過節,司命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個這麽記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戲,不曉得我混進去将其中幾個角兒換一換,他會怎麽在心中記我一筆。
夜華将命格薄子收撿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擔心什麽?他左右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辦正事,自然帶不得團子。團子嘟着嘴巴生了兩天氣,慢慢也就算了。
臨出門時,我十分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覺得此番幫元貞避劫,隻需勸他六月初一稱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實用不上什麽術法。即便遭遇什麽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個一兩刀,也斷然不會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帶着滿身法力去凡界,卻萬一什麽時候一個不小心使出來,将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華的提議,讓他把周身仙術都幫着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