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先上的酒,不多時菜便也上來了。小夥計很厚道,一壺桂花釀燙得正是時候。

卯日星君當值當得很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還胡亂飄了幾朵祥雲,與地上成蔭的綠樹十分登對。

這番天作的情境,飲些酒作幾首酸詩都很有趣味,奈何妙雲道姑與她那馬夫都不喝酒,夜華與我飲了兩三杯,也不再飲了,還讓夥計将我跟前的杯盞也收了,叫人十分掃興。

用飯時,夜華遭了魔風也似,拼命與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聲:“這是你愛吃的,多吃些。”或者“這個你雖不愛吃,卻對身體很有好處,你瘦得這樣,不心疼自己,卻叫我心疼。”雖知曉他這是借我擋桃花,卻還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陣一陣哆嗦。

對面的妙雲道姑想必也聽得十分艱難,一張小臉白得紙做的一般。那馬夫看着不對,草草用了碗米飯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辭。

夜華終于停了與我布菜的手,我長松一口氣。他卻悠悠然道:“似你這般聽不得情話,以後可怎麽辦才好?”

我沒理他,低了頭猛扒飯。

飯未畢,伽昀小仙官卻憑空出現。好在他隐了仙迹,否則一個大活人猛地懸在酒樓半空裏将芸芸衆生肅然望着,卻怎麽叫人接受得了。

他禀報了些什麽我倒也沒多留意。大緻是說一封急函需得馬上處理。

夜華唔了一聲,轉頭與我說:“下午你暫且帶帶阿離,我先回天宮一趟,晚上再來尋你們。”

我包了一口飯沒法說話,隻點頭應了。

出得酒樓,我左右看看,日頭正盛,集上的攤販大多挪到了房檐底下做生意,沒占着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結賬時,跑堂夥計見我打的賞錢多,頗殷勤提點我道,這時候正好去漫思茶聽評書,那邊的茶水雖要價高了些,評書倒真是講得不錯。

我估摸天宮裏并沒有設說書的仙官,便牽了糯米團子,要帶他去見識一番。

漫思茶是座茶肆,說書的乃是位須發半百的老先生。這一回是在講個野鶴報恩的故事。

小糯米團子忒沒見過市面,雙目炯炯然,時而會心微笑,時而緊握雙拳,時而深情長歎。我因在折顔處順書順得實在太多,對這個沒甚想象力的故事便提不起什麽興緻來,隻叫了壺清茶,挨在桌上養個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道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時,窗外華燈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睜眼尋糯米團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卻空無一人。我一個機靈,瞌睡瞬時醒了一半。

好在随身帶了塊水鏡。水鏡這物什在仙鄉不過是個梳妝的普通鏡子,在凡界卻能充個尋人的好工具。我隻求糯米團子此番是在個好辨識的地界,若是立在個無甚特色的廂房裏,那用了這水鏡也不過白用罷了。

尋個僻靜處将糯米團子的名字和着生辰在鏡面上劃一劃,立時放出一道白光來。我順着那白光一看,差點摔了鏡子栽一個趔趄。

我的娘。

糯米團子此番确确是處在一個廂房裏,這卻是個不同尋常的廂房。

房中一張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卧了對穿得甚涼快的鴛鴦。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隻剩了件大紅的肚兜。凡界的良家婦女斷是不會穿這麽紮眼的顔色,我暈了一暈,勉強撐起身子拽住一個過路人:“兄台,你可曉得這市鎮上的青樓在哪個方向?”

他眼風裏從頭至尾将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對面一座樓。我道了聲謝,急急奔了。

背後隐隐聽得他放聲悲歎:“長得甚好一個公子,卻不想是個色中惡鬼,這是怎樣絕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雖曉得糯米團子是在這青樓裏,卻不清楚到底是哪間廂房。爲了不驚擾鸨母的生意,我隻好捏了訣隐個身,一間一間地尋。

尋到第十三間,總算見着糯米團子沉思狀托了下巴懸在半空中。我一把将他拽了穿出牆去,彼時床上那對野鴛鴦正親嘴親得很歡暢。

我一張老臉燒得通紅。

方才那出床戲其實并不見得十分香豔。當年在昆侖虛上做弟子,初下凡時,本着求知的心态,曾拜讀了許多春宮。尋常如市面上賣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宮裏皇帝枕頭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獵。那時我尚能臉不紅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樁子。今次卻略有不同,乃是與小輩同賞一出活春宮,不叫老臉紅上一紅,就着實對不起他那一聲順溜的娘親。

廂房外頭雖仍是一派孟浪作風,令人欣慰的是,總歸這幫浪子們衣裳都還穿得妥帖。

這座樓裏委實找不出一個清淨處。

一個紅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綠豆糕袅袅娜娜打我們身邊過。糯米團子抽了抽鼻子,立時顯了形追上去讨,我在後頭也隻好跟着顯形。那丫鬟見團子長得可愛,在他臉上摸了兩把,又回頭雙頰泛紅對我笑了一笑,将一盤糕點都給團子了。

我将團子拉到樓道的一處死角,想了半日該怎麽來訓他,才能讓他知錯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華着我好生哄他,這樣日子讓他鬧心,也确确不厚道。

我在心中細細過了一遭,終究堆出一個笑臉,十分和順地問他:“那評書說得不錯,你初初聽得也很有興味,一個晃眼,怎的就跑到了這麽一座,呃,這麽一座樓子來?”

團子皺眉道:“方才有個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親一個小姐姐,這個小姐姐不讓小胖子親,小胖子沒親到就很生氣,招了他身邊幾個醜八怪将小姐姐圍了起來。小姐姐臉上怕得很,我看着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樓,他們卻沒人影了,旁邊一個大叔告訴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進了這座花樓。我怕他們打她,就想進來找她,可把在門上的大娘卻不讓我進,我沒辦法,就隐了身溜進來。唔,不曉得那大叔爲什麽說這是座花樓,我将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可沒見着什麽花來。”

我被他唔後面那句話吓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團子哎,你可沒看到什麽要緊東西罷。

團子這年歲照凡人來排不過三歲,仙根最不穩固,很需要呵護。他父君帶他帶了三百年都很平順,輪到我這廂,若讓他見些不該見的事,生些不該有的想法,動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與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聽他繼續道:“等我尋到那小胖子時,他已經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個白衣裳的哥哥将她抱着,我看沒什麽了,想回來繼續聽書,沒想到穿錯了牆,進了另一間廂房。”

是了,想當年因推演之術學得太不好,我同十師兄常被墨淵責罰,來凡界扯塊帆布,化個半仙,在市井上擺攤子與人算命摸骨。那時,三天兩頭的都能遇到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若是個未出閣的婦女,便必有路過的少年俠士拔刀一吼。若是個出閣的婦女,便必有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雖則一個是俠士,一個是丈夫,然兩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團子摸了摸鼻子再皺一回眉續道:“這間廂房裏兩個人滾在床上纏成一團,我看他們纏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會兒看他們要做什麽。”

我心上喀哒一聲,顫抖着嗓子道:“你都見着了些什麽?”

他沉思狀:“互相親啊親,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問我:“娘親,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肅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門喚作和合雙修的,他們這是在,呃,和合雙修,雙修。”

團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麽。”

我哈哈幹笑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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