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将,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便是我此生所曆的第一場戰争,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争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女卻暗暗将天将們的陣法圖偷出去渡給了離鏡。方才始知當初玄女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肉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女,正正将一條白眼狼引入昆侖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着鬼族還未将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透,又領着天将們一路急攻,将鬼族三萬殘将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雷卻也不是個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内便将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的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裏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爲到此爲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麽鬼族遞降書,要麽等着滅族。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鍾。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隻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衆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着雖然東皇鍾是個毀天滅地的器物,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松化解。

我并不知墨淵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他造的神器,他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鍾的怒氣,隻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啓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幹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的業火。

如今,我尚記得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鍾的情景。鍾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豔紅的光,穿過他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後來,擅長唇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隻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鍾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鍾内裏乾坤。被鍾體噬盡修爲之前,墨淵仍強撐着施了術法,拼着魂飛魄散,硬是将擎蒼鎖進了東皇鍾。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器之首,鬼族亦沒讨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将軍的大兒子領着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遞上降書。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着鮮血淋漓的墨淵,血紅着一雙眼,抵死不受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緊扣着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便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将我敲昏,并師父的遺體,一同好生帶回昆侖虛。

四師兄以爲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隻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并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亂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緊接着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身,登上了君座之位。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裏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發,也不知道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将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昆侖虛。

七師兄寬慰于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體,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于抓住了一根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體并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個青丘的狐狸怕都知道,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恰恰有此神效。是以,尋一頭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血,将墨淵的仙體養着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得要尋頭母狐狸,才是陰陽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頭母狐狸,且是頭修爲不錯的母狐狸,自是當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上,取出血來喂了墨淵。可那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血,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術法,墨淵受了我的血,要用這法子保它的仙體,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卻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将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身體永不腐壞。隻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物,很是難取。

我全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隻巴望着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番情誼,将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卻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戰場之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裏,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确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物,以本君與上仙的交情,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裏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裏被個大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身華服的玄女。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雖厭惡她,當是時卻心交力瘁,沒功夫與她虛耗,繞了道,便繼續走我的。她卻很不識好歹,一隻手橫在我面前,軟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隻光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擡頭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将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身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迹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家身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女孩家身上落些傷,确實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身法将玄女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将玄女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張絕色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擡頭來看我,嘴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将玄女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之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那時我年少氣盛,沒搶那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昆侖虛,見着墨淵益發慘淡的顔色,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便偷偷從丹房裏取出來一味**,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入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偷偷背着墨淵下了昆侖虛,一路急行,将他帶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彙盛的山洞,阿爹給起的名字,喚做炎華洞。我将墨淵放在炎華洞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将血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喂他就不好,便幹脆躺在他旁邊。

墨淵渾身是傷,須得日日飲我的血,直到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爲他取幾夜心頭血,隻想着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處,幽冥司裏也好做個伴,便将它帶來了炎華洞。這洞本是天劫前,我爲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爲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睜開,卻見着紅腫了眼泡子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的修爲。我便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複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頭血來喂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隻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特從折顔處順了許多書籍來放在洞中,供我遣懷。

由是,我才知道,當初将墨淵偷出昆侖虛這行徑竟爲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官。他們要爲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遺蹤,平白便讓墨淵成了仙籍寶箓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少舌根。

後來折顔到青丘探望于我,也說起這件事。他攏了衣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麽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情,奈何卻擔了師徒的名分,于禮不合。于是墨淵特特詐死,好與你雙宿雙飛。若事情這麽子倒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巴巴地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制定神族禮法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叫人敬仰得很。

據說昆侖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卻是個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無果而終。

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麽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隐,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偷了墨淵仙體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體面。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跨過竹橋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見今是跌在一個大洞裏,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女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觑了觑那仍在草亭裏立着的女妖,大惑不解。隻聽說債主追着那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蕩,還一遍遍提醒别人你怎麽不來問我讨債。而怎麽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了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将我盯着,道:“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怎麽要做這樣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挂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處得和樂,老身也不是白活了這麽多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罷。”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與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麽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女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蓦然停在半空,半晌,啞然道:“你是女子?那當年,當年你……”

我往側邊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将我變作兒郎身。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将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爲明媒正娶……”

他一揮手壓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爲什麽不與我說你卻是個女子?”

我被他這麽一叉,生生将方才要說的話忘個幹淨,掂量一番,誠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太清了。再則,你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難不成隻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緊緊抿着嘴唇。

我隻覺得今夜真是倒黴非常,看他無話可說,便匆匆見了個禮,轉身捏個訣乘風飛了,順便也隐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麽糾纏。

隻聽他在後面慌張喊着阿音。

可世上哪裏還有什麽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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