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我傷情之後,便不再如何回憶當年與離鏡情投意合的一段時光。确确也過了這許多年,是以此間的種種細節,已不太記得清。

便從玄女登場這段繼續接下去。

玄女是大嫂未書娘家最小的一個妹妹。大嫂嫁過來時,她還是襁褓中的一名嬰孩。因當年大嫂出嫁時,娘家出了些事故,玄女便自小由大哥大嫂撫養,也就與我玩在一處。

玄女歡喜我的樣貌。尚在總角之時,便正日裏在我耳邊念叨,想要一副與我同個模樣的面孔。我被她叨念幾百年,實在辛苦。因知曉折顔有個易容換顔的好本事,有一年她生辰,我便特特趕去十裏桃林搬來折顔,請他施了個法術,将她變得同我像了七八分。玄女遂了心願,甚歡喜。我得了清淨,也甚歡喜。如此就皆大歡喜。

然不幾日,便發現弊病。卻不是說折顔這法術施得不好,隻是我這廂裏,瞧着個同自己差不多的臉正日在眼前晃來晃去,未免會有些頭暈,是以漸漸便将玄女疏遠了,隻同四哥成日混在一起。

後來玄女長成個姑娘,便回了她阿爹阿娘家。我與她就更無甚交情了。

我同離鏡處得正好時,大嫂來信說,她娘親要逼玄女嫁個熊瞎子,玄女一路逃到他們洞府。可他們那處洞府也不見得十分安全,她娘親終歸要找着來。于是她同大哥商量,将玄女暫且擱到我這邊來避禍。

得了大嫂的信,我便着手收拾出一間廂房來,再去大師兄處備了個書,告知他将有個仙友到昆侖虛叨擾幾日。大師兄近來心情甚佳,聽說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便更佳,十分痛快地應了。

三日後,玄女甚低調地騰朵灰雲進了昆侖虛。

她見到我時,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到過,說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淺,隻說了我是他們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便在昆侖虛上住了下來。她那樣貌端端的已有九分像我。

大師兄品評道:“說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兩個一處,卻隻差個神韻。”

那時我正春風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傷春惜花憐月的形容,着實有些沒神韻。

我見玄女終日郁郁寡歡,好好一張臉也被糟蹋得蠟黃蠟黃,本着親戚間提攜照顧的意思,次回下山找離鏡時,便将她也帶了去。

離鏡初見玄女時,傻了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極是呆愣地蹦出來句:“卻是哪裏來的女司音?”

玄女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我見她終于開了一回心,倒也寬慰。日後再去找離鏡,便也就将她捎帶着。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棗樹上摘棗子,預備太陽落山後帶去離鏡洞裏給他嘗個鮮。

大師兄冷飕飕飄到樹下站定,咬牙與我道:“上回我打那來拐你的斷袖你還抱怨我打重了,我卻恨不得當日沒打死他,沒叫他拐走你,卻拐走了玄女……”

我一個趔趄栽下樹來,勉強擡頭道:“大師兄,你方才是說的什麽?”

他一愣,忙來扶我:“将将在山下,老遠地看到那斷袖同玄女牽着手散步,兩個人甚親熱的摸樣。”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着下巴道:“玄女是個女神仙,那斷袖卻誠然是個斷袖,他兩個怎麽竟湊做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哄頂,甩開他的手,真正飛一般跑出山門。

火麒麟在那洞外打盹。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飛進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雙交纏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長了一張我的臉,細細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頭漆黑的長發,柔聲叫:“玄女,玄女。”

我心口一時冰涼,支撐不住,穿堂風一吹,便落了下來,化成人形。所幸還站得穩,并沒失了昆侖虛的風度。

離鏡同玄女齊齊轉過頭來,那一番慌亂實在不足爲外人道。

我尚且記得自己極鎮定地走過去,扇了一回離鏡,又去扇玄女。手卻被離鏡拉住。玄女裹了被子縮在他懷中。離鏡臉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盞茶,他終于松開手來,澀然道:“阿音,我對不起你,我終究不是個斷袖。”

我怒極反笑:“這倒是個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斷袖都是你說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卻打算将我怎麽辦?”

他沉默半晌,道:“先時是我荒唐。”

玄女半面淚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們罷,我與離鏡情投意合,你兩個均是男子,終究,終究不是正經。”

是以老娘這輩子甚讨厭情投意合四個字。

我斂了一回神,冷冷笑道:“那什麽才是個正經,始亂終棄卻是個正經?勾引别人的相好,破壞别人的姻緣卻是個正經?”

她煞白了一張臉,再沒言語。

我心力交瘁,散散揮一回袖,将他們放走。與離鏡,便徹底完了。

那時着實年少,處理事情很不穩健。平白同他們辯了半日道理,浪費許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斬亂麻,一刀宰了他兩個,讓自己寬心是正經。

我初嘗情愛,便遭此大變,自然傷情得很。一想到爲離鏡和玄女穿針引線搭鵲橋那笨蛋還是我自己,便更是傷情。一則是失戀的傷情,一則是做冤大頭的傷情。

同離鏡相處的種種,連帶他送我的一幹不值錢小玩意,全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我輾轉反側,将他們燒個幹淨,也是難以纾解。隻能喝酒。于是在昆侖虛的酒窖裏大醉三日。

醒來時,卻靠在師父懷裏。

墨淵背靠一隻大酒缸坐着,右手裏握一隻酒葫蘆,左手将将騰出來攬住我。

見我醒來,他隻皺一皺眉,輕聲道:“喝這麽多酒,要哭出來才好,郁結進肺腑,就可惜我這些好酒了。”

我終于抱着他大腿哭了一場。哭完了,仰頭問他:“師父,你終于出關了,傷好了麽?有沒有落下什麽毛病?”

他看我一眼,淺淺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将自己炖了給我做補湯。”

我同離鏡那一段實打實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衆位師兄皆以爲我愛的是那玄女,因玄女被離鏡拐了,才生出許多的愁思,恁般苦情。這委實是筆爛賬。

隻有墨淵看得分明,揉了我的頭發淡淡道:“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

墨淵出關後,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獨轄那天北一萬二千裏的地界。此番要開個法會,特特派了使者守在昆侖虛,恭順地請墨淵前去登壇講道。

因墨淵乃是創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們開個法道會便免不了要将他請上一請。

墨淵拿那帖子虛虛一瞟,道:“講經布道着實沒趣,玄冥住的那座山還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與我一同去。”

我便樂癫樂癫地回房打包裹。

大師兄跟着一道,在門口提點我:“以往師父從不輕易接這種乏味的帖子,此番定是看你寡歡,才要帶你出去散一散心。十七,師兄知道你心裏苦,然師父正日諸事纏身,百忙裏還要抽空來着緊于你,就委實勞累。你也這般大了,自然要學着如何讓師父不操心,這才是做弟子的孝道。”

我讷讷點一回頭。

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時候很逍遙。

沒墨淵講經時,便溜了漫山遍野地晃蕩。輪到墨淵上蓮台,便混迹在與會的神仙堆裏嗑瓜子打瞌睡。

墨淵素來以爲法道無趣,論起來卻也很滔滔不絕。是以許多神仙都來同他論法。諸如輪回寂滅人心難測之類。墨淵每每大勝。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我幾乎就将離鏡之事抛于腦後。隻是到夜深人靜之時,免不了夢靥一兩回。

玄冥上神的法道會做得很是圓滿。

法道會結束。墨淵帶着我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昆侖虛。

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消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大紫明宮與昆侖虛早已交惡,自是不能送上帖子。隻大嫂來信說,她娘親甚滿意這樁婚事,玄女虧得我照顧了。

我白淺也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離鏡縱然負了我,左右不過一趟兒女私情,千千萬萬年過後,自當有肆然的一天,相逢一盞淡酒,同飲一杯也是不難。

隻不要出後來那些事。

墨淵來救我和令羽的那一夜,将擎蒼傷得不輕。離鏡大婚第三月過後,擎蒼大約終于将養好了傷勢。便立時以墨淵奪妻爲由發兵叛亂。

這委實不是個體面借口。尚且不說墨淵來劫人時,他還未同令羽行禮拜堂,誠然算不得夫妻。然那名目雖拙劣,好歹也說服了鬼族的十萬将士。擎蒼爲了表決心,還另爲離鏡選了個鬼族的女子,把剛娶進門不久的玄女抽了一頓,鮮血淋淋送上昆侖虛來。

大師兄本着慈悲爲懷的好心腸,一條花毯子将玄女一裹,抱進了山門。

墨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這樁善事隻做不見。

一衆鬼将已行到兩族地界線不過三十裏,九重天上的老天君整整派了一十八個小童前來催請,墨淵才将他那套壓箱底多年的玄晶盔甲取出來刷了刷灰,淡淡道:“擎蒼既拿我做了名目,我又是司戰的神,少不得要與他鬥上一鬥。小十七,你把這套盔甲拿去翻檢翻檢,畢竟放的年成久了些,怕是有個蟲子蛀了就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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