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知本上神年紀雖大,其實沒什麽方向感,進去方便,卻不知能不能出得來,還是在這口子上等着罷。
小糯米團子卻不依,握着小拳頭做惡狠狠狀:“娘親再不進去棒打鴛鴦,父君便要被那缪清公主搶走了。”又撫額做悲歎狀:“自來後花園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這裏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啞然道:“這這這,都是誰教與你的?”
小糯米團子呆了一呆:“兩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飛升來一個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爺爺封了他個元君的虛号,便是他告訴我的。”
頓了頓揉着頭發茫然道:“難道竟不是麽?”
我暗想片刻,覺得這位成玉元君所言着實非虛,如此妙人,日後定要結交結交。
小糯米團子幹脆來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進園子去。
他一個小人,我也不好反抗,隻得出言相勸:“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缪清,是叫缪清吧,那缪清公主也正是年華豆蔻,年輕男女相互思慕乃是倫常,他兩個既已做了鴛鴦,你我再去當那打鴛鴦的大棒,無端壞人姻緣,委實造孽。你與那缪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開的深仇大恨,非要壞了她的姻緣才盡興。”
許是我後面那句話放得過重,小糯米團子嘴巴一扁,我趕忙安撫,又是親又是摸,他才鎮定下來,軟着嗓子道:“她雖曾救過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謝,她卻自以爲從此後便在父君面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領着我去娘親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來癡纏,甚是讨厭。”
我忍不住教育他兩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豈是道個謝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個謝便能不再挂心,我如今卻不知要逍遙多少,隻管記着我和那人做師徒時圓滿融洽的情分,斷不會再有這許多愧疚遺憾。
小糯米團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卻又馬上跺腳:“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卻還來糾纏父君。她住娘親的房子,用娘親的炊具,還來搶娘親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略略回想夜華君那張和墨淵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很是感慨。
這倒怪不着那缪清,本上神看那麽一張臉看了幾萬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尋常的女子,要能在那張面皮跟前謹守住本分,着實有些困難。倒是東荒的俊疾山,什麽時候變做了那素錦的财産,我卻有些疑惑。略略一問,小糯米團子便和盤托出。
他說得颠三倒四,我倒也能順藤摸瓜籌出個大概。
原來這糯米團子他親娘并不是夜華君的側妃素錦,卻是地上的一個凡人。如今糯米團子的寝殿裏,還挂着那凡人的一副丹青。說是青衣着身白绫覆面,正是現下我這副模樣。三百年前,卻不知什麽因緣,那凡人甫産下小糯米團子,便跳下了誅仙台。誅仙台這地方我有過耳聞,神仙跳下去修爲失盡,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渣渣也不剩。
小糯米團子想來卻并不知道這一層。
那凡人被接上天宮之前,正是長在東荒的俊疾山裏。夜華君思舊,将她在山上住過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領小糯米團子來住十天半月。
我委實欽佩夜華君的膽色,這些恩怨情仇宮廷舊事,卻一點也不瞞着小糯米團子,倒不怕給他這兒子造成心理陰影。
百來年前一天,小糯米團子一個人在山上林子裏捉兔子玩,靈氣引來路過的蛇妖。蛇妖隻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氣滋補,便要來吃了他。幸而遇到來俊疾山踩青的東海公主缪清,将他救了下來,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見,然小糯米團子敬這缪清公主救命恩人,便亮明身份,并将她領回屋子吃茶。茶畢,缪清公主正要告辭,卻遇上突然回來的夜華君。瞬時天雷勾動地火,這缪清公主對夜華君一見鍾情了。夜華不願欠東海公主的人情,便許了這公主一個心願。百十年來,缪清幾乎就守在東荒俊疾,夜華父子一來,便爲他們洗衣煮飯蒸糕點。一個公主卻來做這些仆從的活計,夜華覺得不妥,那廂公主卻悄然低首無限嬌羞:“這便是我的心願,求君上成全。” 夜華也無法,便隻得随她。
然則以上隻是小糯米團子的片面之辭。看這光景,夜華君倒也是個多情種,很難說就未曾對這善解人意的東海公主動過心。
我頓覺空虛,夜華活到如今,也不過五萬來歲,就惹出這許多的情債,委實是個人才。
本上神五萬歲的時候,卻還在幹什麽來着?
小糯米團子神色複雜,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凜然道:“身爲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瑣了,有什麽卻說,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淚,指着我:“娘親這不在乎的模樣,是不是已心有所屬,不要阿離和父君了?”
我啞然。夜華與我雖有婚約,卻不過初初相識,實難談得上什麽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團子卻後退兩步,捂臉痛心疾首:“爹要娶後娘娘要嫁後爹,阿離果然應了這名字,活該嘗不了團團圓圓,要一個人孤孤單單,你們都不要阿離,阿離一個人過罷了。”
我被他吼得心驚肉跳。
他親娘當年抛下他跳了誅仙台,小小年紀必然有些心結。如今郁結進肺腑,怕是不好。
我趕忙陪了笑臉來抱他:“我既是你娘親,便絕不會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會娶了那缪清,父君娶了那缪清,另生一個寶寶,便不會再要阿離。”說着便要淚奔。
我大感頭痛,爲了不使他失望,隻得做出一副甜蜜樣,咬牙切齒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寶貝甜蜜餞兒,我又怎會不要他。”
說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團子大感滿意,抱着我的腿繼續朝花園裏拖。
我無法,隻能随他拖去。倒切切期盼夜華君此番并不在這園子裏,省得我真來演一出棒打鴛鴦的大戲。
倘若不幸,本上神英明如初,他此番确确是在會佳人,那夜華君,今日來攪你姻緣,乃是爲了你兒子的心理健康,卻怪不得我了。
繞過拱門,不遠處一頂頗精緻的亭子裏,玄色長袍,負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華。旁邊坐的那黃衣少女,也正是缪清公主。
本上神猜得不錯,他果然是來會佳人了。
小糯米團子搖了搖我的袖子:“娘親,該你出場了。”
他倒入戲得快。我頭皮麻了一麻。思忖着要怎麽做這開場白才好。
我識得的熟人中,隻有大哥白玄桃花債最多。
大嫂每次處置大哥那些桃花,都用的甚麽手段來着?
我略略回憶一番。
首先是眼神,眼神必得冷淡,上下打量一番那桃花,看美人譬如看一顆白菜。
其次便是聲音,聲音必得缥缈,對那事主就一句話:“這回這個我看着甚好,倘若夫君喜歡,便将她收了吧,我也多一個妹妹。”
此乃以退爲進。
大哥雖逢場作戲者多,對大嫂卻是矢志不渝,非卿不可,此招方能生效。這麽一比,我與大嫂的情況卻又略略不同。
我躊躇半日,小糯米團子已緊走幾步,跪到他父君跟前,道:“孩兒見過父君。”
夜華眼睛眯了一眯,越過糯米團子直直盯着我。
我隻得硬着頭皮走過去,略略見一見禮,将糯米團子從地上拉起來,拍拍他膝上的灰,再找個美人靠抱他坐下來。
背後夜華君目光淩厲,我一套動作完成得很艱難。
那缪清公主主動開口道:“姐姐是?”
我努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來,揉着小糯米團子的臉:“這孩子喚我一聲娘親。”
她像遭了雷劈。
我内心其實很愧疚。這缪清公主模樣不錯,雖與那南海的綠袖公主比起來尚有些差距,卻大大小小也算個美人。她與我無冤無仇,我這番作爲,着實不厚道。
我心中凄苦,面上卻還得把戲份做足,繼續皮笑肉不笑道:“現下這光景,烏雲壓頂,風聲蕭蕭,倒讓人不由得生出來幾分作詩的性質。妹妹說,是也不是?”
夜華幹脆操了手靠在旁邊亭柱子上聽我瞎扯。
小糯米團子不明所以,呆呆調頭來望我。我點他的額頭嗔笑道:“天蒼蒼,野茫茫,一枝紅杏要出牆。”再望那缪清公主,道:“妹妹說,應不應景?”
她已傻了。俄頃,兩行熱淚順着眼角直落下來。撲通一聲,便跪到我跟前:“娘娘息怒,缪清,缪清不知是娘娘鳳駕,缪清萬不敢做娘娘的妹妹。缪清隻是思慕君上,并不求君上能允缪清些什麽。此番兄長要将缪清嫁去西海,那西海的二王子卻是,卻是個真正的纨绔。因婚期日近,缪清無法,得知君上将攜小天孫來東海赴宴,才出此下策以舞相邀。缪清隻願生生世世跟随君上,便是做個婢女伺候君上,再不做它想,求娘娘成全。”
原是這麽回事。何其傷情又何其動人。我幾欲唏噓落淚。本想着天宮那麽大,就讓她分一個角落又如何。想了想,這卻終究是夜華君的家事。她若不是這麽情真意切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我一棒子打下去又有何妨。如今,卻真真做不出了。情愛一事,本無道德可談,對錯可分,糯米團子尚小,日後可悉心教導。我卻萬萬再不能這麽助纣爲虐了。想到這一層,便忍不住歎口氣,抱起糯米團子要走。
糯米團子委委屈屈死扒着美人靠:“娘親你方才還說父君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寶貝甜蜜餞兒。别人來搶父君,你卻又任由他們搶去,你說話不算話。”
我一個頭變兩個大。
夜華似笑非笑,上前一步擋住我的去路,撩起我一縷頭發,緩緩開口道:“我是你的心肝兒?”
我呵呵幹笑,後退一步。
他再近一步:“你的寶貝兒?”
我笑得益發幹,再退一步。
他幹脆把我封死在亭子角落裏:“你的甜蜜餞兒?”
此番我是幹笑都笑不出來了,嘴裏發苦,本上神這是造了什麽孽啊造了什麽孽。
我眼一閉心一橫:“死相啦,你不是早知道麽,卻偏要人家說出來,真是壞死了。”
我懷中的小糯米團子抖了一抖,面前的夜華亦抖了一抖。
趁他們發愣的間隙,我将小糯米團子往那美人靠上一甩,丢盔棄甲,逃之夭夭。
本上神此番,委實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