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大隊的西涼軍聚集在泗水西岸,密密麻麻的陣列一眼望不到邊。
不時有哨騎在來回奔走。
唯一的浮橋已毀,西涼軍失去了追捕的最佳時機;
張苞陰沉着臉,嘴裏問道:“天子在對岸嗎?”
辛辛苦苦追了一路,如果半途間天子劉協來個金蟬脫殼,張苞找誰哭去?
西涼軍校自然明白天子的重要性,如果沒有天子,什麽前将軍、後将軍,什麽郭汜、李催,壓根算不得什麽,天下手握重兵的地方郡守數目衆多,哪裏還有西涼軍的容身之地。
在繁華的中原待的久了,誰也不想再回到西涼的苦寒之地。
因而,軍校對天子劉協同樣用心:“前哨已經将範圍擴大到了八裏,依舊沒有發現其他人馬,看模樣,天子就在對岸”。
“天子會不會與他們分道揚镳?”
“不會,這夥騎軍顯然不是曹操的兵馬,否則的話,他們進入兖州之後,躲入濟陰城便是了,又何必東躲西藏?”
張苞松了口氣:“隻要不是曹操的兖州軍即可,否則的話,千餘精騎将如魚得水”。
“将軍所言極是,無論這夥騎軍有什麽來路,他們定然不敢大張旗鼓地宣布天子的存在”
張苞冷笑不已:“到了這時候,就算見了天子诏書,我也不會承認”。
西涼軍校深以爲然,董卓在位時,西涼軍在關中三輔之地是何等的跋扈?
挾天子,令諸侯,逼得各路郡守刺史聯袂來攻。
可結果怎樣?讨董大軍在虎牢關前無功而返,若不是貂蟬的美人計奏效,董卓絕不會死的那麽早。
若是董卓不死,西涼軍又哪會淪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董卓死了,西涼軍四分五裂,最後還被不明身份的騎軍趁虛而入,劫走了大漢天子。
天子是皇權的象征,西涼軍必須奪回他,否則的話,各地諸侯一定會群起攻之!
數月來沒日沒夜的追逐,不斷有軍卒掉隊,可是,張苞的主力卻依舊緊追不舍。
眼瞅着就要大功告成了,誰曾想,到頭來竟然被一條河流攔住了。
泗水,竟然無船可用。
一江之隔,江水的兩頭,西涼軍、青州軍隔江而望,天子就在河對岸,然而,西涼軍又能怎樣?
張苞又累又乏,他強忍着倦意,嘴裏道:“另一處浮橋在哪裏?可曾搜羅到漁船?”
如果不能過河,再多的兵馬也無濟于事。
張苞頗爲懊惱,如果不是在濟陰城下耽擱那麽久,說不定已經将天子一行堵住了。
西涼軍校皺起眉頭,低聲道:“我已使人問了,下一處浮橋尚在二十六裏之外”。
“船呢?”
“此處民生窮弊,隻有小船,而且數量不多”
“多少?”
“不過十餘隻而已”
十隻船,每次運載六七人,一次運輸也不過六七十人而已。
不過,相對于繞道而行,用漁船夜間潛過河,已經算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了。
“先将漁船聚到一處,找到稱職的舵手,今夜子時一并渡河夜襲”
“喏!”
“傳令下去,将士們好生休整一番吧,子時得令出擊”
“喏!”
将令一出,西涼軍當即席地而卧。
秋冬之交,天氣轉寒,連續追逐了幾十個時日,軍卒們隻想找個地方好生睡上一覺,可是,軍校們卻考慮的更爲周全。
“都他娘的起來,去撿些柴禾”
“沒有柴禾,今夜你們這幫混蛋都得凍死”
“快,快起來,别裝死”
在将校的喝罵聲中,西涼軍卒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子,到處找尋枯木、樹枝。
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陣陣撲鼻的香味從河對岸傳來。
“真香!”
疲憊與饑餓并存的西涼軍聞到之後更是焦躁。
大軍追的太急,辎重營根本跟不上。
西涼軍可沒有青州軍那般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他們沒有鹽、沒有酒、沒有炒面,隻有星星點點的野菜,以及少之又少的獵物。
數千軍馬聚集在西岸,人吃馬嚼都是一個大問題。
馬駒沒有精料,隻能吃些枯草,喝些冷水,一頓也就罷了,如果頓頓如此,再好的馬匹也會掉膘,甚至有可能落下病根。
親衛将一隻燒烤妥當的野兔遞了到張苞跟前,張苞狠狠地咽了口唾液,嘴裏道:“将肉剁碎了,做成肉湯,讓大家夥兒都嘗嘗味道”。
“将軍!”
“照我說的去做”
“喏!”
沒多久,軍卒們便喝到了鮮美的肉湯。
在有心人的散播下,張苞讓肉的事迹頓時在軍中傳開了。
如此愛兵如子的将軍,應該是個好官兒才對。
這時候,張苞在軍卒心中的地位攀升不止。
泗水東岸,李賢百思不得其解。
一炷香的功夫之前,張苞是何等的嚣張跋扈,目中無人?
可是,一炷香的功夫之後,張苞就能夠放下身段,和聲氣語地與軍卒打成一片,其中的轉變着實驚人。
懂得收買軍心士氣的家夥,豈是等閑之輩?
夜色降臨,雙方兵馬都已經填飽了肚子。
除卻留下必要的警戒人馬之外,青州軍、西涼軍都是披甲而卧。
已經到了這時候,趙雲依舊沒有睡去。
困的連打數個噴嚏,劉協也強忍着,緊緊地跟在趙雲身旁。
“趙将軍,你覺得今夜西涼軍會夜襲嗎?”
趙雲圍着營地轉了一圈,嘴裏道:“天色已晚,陛下勞累了一整日,應該早些歇息才對”。
劉協的腿根确實火辣辣地痛,雖然已經抹了藥,可是,如果劇烈運動,依舊會痛徹心扉。
“我待會兒就去睡,對了,趙将軍,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在趙雲跟前,劉協從不稱孤道寡,他都以“你、我”來稱謂。
一開始,趙雲還試着糾正了幾次,可等到後來,劉協依舊不曾改正,慢慢地,趙雲也就懶得去管了。
“身後的西涼軍将追了這麽久,區區一條泗水哪能攔得住他們?我估摸着,他們定會夜襲,當然,也有可繞道遠擊”
幾十裏的路程,快馬奔馳一兩個時辰也就到了。
若不是馬匹已經乏力,張苞早就下達大軍繞道開撥的消息了。
現在,人馬筋疲力盡,西涼軍不經過一番休整,眼瞅着是無法上陣厮殺了。
人是奇怪的動物,疲憊交加的時候,往往隻要咬咬牙便可以熬過去,可是,一旦有了懈怠的念頭,疲憊便席卷而來,怎麽也抑制不住。
兩岸的軍卒都已經累乏了,他們匆匆吃了些東西,然而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聽說西涼軍不會善罷甘休,劉協臉色一變,嘴裏道:“這幫賊子,狼子野心,怎麽不見曹操的軍馬?”
毫無疑問,隻要劉協打出車駕,臨濟的郡官不敢不從。
可是,李賢千叮咛萬囑咐,在人馬抵達青州之前,不可暴露劉協的身份,除非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
曹操多次打出“清君側”的旗号,也就是說,明面上,曹操也是個忠君的。
趙雲好不容易才将天子從長安三輔之地帶到兖州,如果被曹操擄走了,如何向李賢交待?
當然了,心中所想不能宣之于口,否則的話,要是被曹操看到了,一定會勃然大怒。
趙雲念頭急轉,方才想出一個措辭:“曹操剛剛擊敗呂布,眼下正忙着兖州事務,隻怕輕易不會露面”。
“呂布是個忠義之臣!”
借助李賢的名頭,關中大旱的時候,呂布與李賢一道運送了數千石糧秣入城。
相對于好不配合的關中豪強,呂布、李賢給劉協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李賢也就罷了,日後還有相處報答之道,可是,戰死的呂布該如何體恤他?
又閑談了一陣,劉協終于沉沉睡去。
趙雲也很是疲憊,他緩了幾口氣便休息了。
子時,十多艘漁船上坐滿了西涼軍卒。
幸好夜間無風,否則的話,一場海風便足以讓所有的船隻傾覆河底。
張苞吸了口氣,低聲說道:“諸位,成敗在此一舉”。
百餘名軍卒能夠給青州軍帶去多大的傷害?
張苞自己都沒譜。
說來也是憋屈,來去如風的青州騎軍作戰極爲犀利,張苞爲首的西涼軍追了這麽久,竟然摸不清他們的來路。
夜微涼,星光黯淡。
“嘩嘩”,河水流淌的聲音在夜間格外的響亮。
張苞揪緊了心弦,夜襲能否成功,這百餘名軍卒肩負着重大使命。
隻要軍卒能夠順利過河,他們便可以用船隻系橋墩處。
夜色深沉,西涼軍在張苞的喝斥下,三五成群地聚到了一處,他們等着搭成浮橋。
橋上的木闆已經被拆了個幹幹淨淨,眼下,隻有光溜溜的兩根橋墩立在那裏。
時間倉促,趙雲沒來得及将橋墩毀掉。
不過,也幸好趙雲沒有徹底拆幹淨,否則的話他去哪裏尋找合适的誘餌,引誘西涼軍上鈎?
張苞恨不得将趙雲扒皮抽筋,趙雲也想将其幹掉。
今夜,西涼軍打算夜襲,趙雲又何嘗不想收拾西涼軍?
十多隻漁船破浪而來,沒多久便抵達河岸。
漁船太小,每船隻能裝載兩三名軍卒。
渡河上岸的西涼軍越來越多了。
“将軍,動手吧”
“住嘴”,趙雲勃然大怒,他已經提醒過無數次,在潛伏的時候,不能有任何人發出聲響。
适才那般動靜興許已經驚動了西涼軍,萬一對方知難而退,趙雲潛心準備的誘餌起步是完全沒了用場。
幸好,西涼軍不受幹擾,依舊按部就班地裝卸人馬。
沒多久,百餘名西涼軍卒盡數下船。
空船返航,他們的使命是捆縛在一處,爲大軍充作浮橋。
橋墩倒是有的是,可是,船隻起起伏伏,很是難行,就算固定妥當了,也會因爲風浪的緣故很是起伏。
休整了幾個時辰,趙雲覺得很是滿意。
西涼軍不知死活,已經将所有的船隻捆縛起來,他們意圖加快渡河的速度。
終于,第一名用浮橋過河的西涼軍抵達對岸。
表面上看,青州軍無所防備。
張苞松了口氣,一切順利。
今夜,對岸的騎軍将在劫難逃。
張苞卻不知道,真正在劫難逃的人卻是他的西涼軍。
當過河的軍卒數量膨脹到五百人的時候,一波突如其來的箭矢打蒙了所有的西涼軍。
爲了保持隐蔽些,西涼軍沒有火把,可是,他們卻相互偎依着取暖,因而,隻要事先有所防備,箭手便可以輕易将箭矢射中。
“噗噗噗”,“啊,啊,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陡然劃破夜空。
虛假的安甯瞬間杳無蹤影,瞬間,東岸,喊殺聲大作。
僥幸未死的西涼軍呐喊着往前沖去,今夜擺明了是個陷阱,滞留原地有死無生,還不如趁亂沖出去,說不定還能有一條活路。
該死的!怎麽會這樣!
張苞驚怒交加,不是說對岸的軍馬沒有防備的嗎?
爲什麽對方卻好像早有預謀的樣子,難道說,自始至終都是對方的伎倆?
張苞吸了口冷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對方的将領也太過恐怖了,竟能算計的如此狠辣。
怎麽辦?
派出援軍?
浮橋隻有一處,渡河的話,隻會陷入半渡而擊的窘境,可是,放人渡河的兵馬不顧?任由他們陷入絕境?如果真的如此,西涼軍的士氣必将一落千丈,日後,将沒有人願意上陣厮殺。
一根有一根的火把往河岸投擲而來。
借助火把忽閃而過的光亮,箭矢狠辣地疾射而來。
間或有西涼軍卒中箭身亡,然而,更多的軍卒卻呐喊着往前沖去。
軍卒的想法很簡單,能夠逃跑的話,沒有人願意厮殺,可是,如果真的沒有生路,軍卒也不介意拉上幾個墊背的。
“殺,殺,殺!”
意氣風發的趙雲迎着凜冽的西風,邁步疾沖。
黑夜中,若是縱馬疾沖,很容易落馬受傷。
因而,趙雲打算下馬步戰。
精銳的青州騎卒在上馬之前便是各自軍中的佼佼者,讓他們下馬厮殺,好不生疏!
胡大行在隊列的最前端,他的臉頰因爲過度的興奮而脹的通紅,沸騰的血液爲他充滿了全身的氣力,此時此刻,肺腑中的激情讓他無所畏懼。
一直以來,西涼軍追的人肝火旺盛,如今,終于有了報仇雪恨的機會,怎不令人驚喜?
或明或暗的火把下,趙雲帶領近千軍卒宛若一張漁網,将渡河的西涼軍團團圍住。
西涼軍膽氣已喪,沒有援軍,他們完全沒了支撐下去的信念。
此時,青州軍齊聲怒吼:“殺!”
震天的怒吼駭人心跳,西涼軍完全沒想到,近距離對敵,青州軍竟然是如此的可怕。
張苞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繞道他處了,何苦來者,何苦來者?
“将軍,賊人狡詐,已然設下陷阱,我軍該如何是好?”
按兵不動?張苞真想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已然渡河的軍卒們卻陷入絕境,身爲主将,張苞必須有所作爲。
渡河救援是個蠢主意,那麽,西涼軍又能做些什麽呢?
夜色深沉,弓手連壓制打擊都做不到,隻能望河興歎。
如果不是泗水,西涼軍憑借數量優勢,完全可以将青州軍包圍,抄截,可是,眼下,青州軍卻使出計策,讓西涼軍失去了數百兵馬。
千餘名身着紅色棉甲的軍漢組成了一個個齊整的方陣,他們在各級小校的呼喝下不急不緩的邁動着步子,以最省力的法子,一點一點擠壓着西涼軍的生存空間。爲了防範西涼軍突圍逃竄,在軍陣的左右兩翼都留有少量的騎軍來回遊弋。
已經到了這時候,将渡河的五百西涼軍盡數殲滅才是要緊事。
張苞咬的牙齒咯咯作響,急切間,他抽刀砍翻了幾個四處逃竄的亂兵,嘴裏惡狠狠的喝罵道“左右何在,随我渡河沖殺,救出胞澤”。
張苞一言既出,四周軍校當即相顧失色。
“将軍不可”
“将軍三思”
“半渡而擊乃兵家大忌,前鋒已然淪陷,我等不可莽撞呀”
……
勸誡聲此起彼伏,都是勸阻張苞,讓其不可莽撞的。
張苞又是慶幸,又是惱怒,他慶幸的是,隻要沒有逼迫鼓動,大軍便不必冒險了,而他惱怒的卻是,到了這要命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名有血性的軍将。
似乎爲了估計激怒張苞,對岸的趙雲沒有急着殺死渡河的西涼軍,他隻是讓軍卒緩緩上前,一步一步地收割殘卒性命。
不遠處,天子劉協渾身顫抖,第一次近距離觀望這種厮殺,他隻覺得興奮不已。
“男兒大丈夫當如是!”
漆黑的夜也不能遮掩趙雲的身影,在劉協眼中,趙雲仿佛黑夜中的螢火蟲一般明顯。
以少勝多,有勇有謀,若有如此帥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劉協從未放棄過重振漢室江山的念頭,蝸居在長安的時候,他便朝思夢想,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現如今,在趙雲的幫助下,劉協終于逃脫牢籠,成爲自由人,此時,距離他的夢也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