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晗光口裏的“溫爺爺”“溫奶奶”就是溫浩骞的父母溫仲伯先生和楊芝茗女士。溫楊兩夫妻大半輩子風風雨雨,年輕的時候時運不濟,直到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制度,當時正下鄉的知青溫仲伯和還是女朋友楊芝茗得知這一好消息,二話沒說便報了名,白天幹活,隻有晚上看幾句書,皇天不負有心人,兩人雙雙通過高考,這之後便一路順風順水,溫仲伯一路坐到正廳。
溫仲伯隻有溫浩骞一個兒子,遵循老祖宗“兒子窮養”的古訓,對溫浩骞管束嚴格,加上溫浩骞自幼離家求學,成年後出國留學,回來以後全國各地走,待家的時間屈指可數,與父親的感情極淡,而且多不投緣,說兩句便意見不合起來,每次回家見了父親,溫浩骞都是禮貌招呼,溫仲伯呢,也是不冷不淡問候兩句,私下裏,楊芝茗埋怨丈夫,這父子兩竟比普通人還要客套。
此次楊芝茗想兒子才給晗光打電話,叫她轉告溫浩骞回去見她一面。池晗光把意思傳達清楚,第二天,溫浩骞給母親回話,說是暫時不回去,處理完這裏的事再回。楊芝茗早知池湘雲去世的消息,那段時日她在國外遂未趕得及前去,趁近日有空,加之思兒心切,不如前往珠城走一趟。
對于母親前來,溫浩骞沒有阻攔,她想來便來,那是她的自由。不過事先把晗光同他住一起的事提前告知母親,讓人做了心理準備。
他自然沒有說與晗光這幾日種種,隻簡單說了一下晗光的處境,楊芝茗當然也沒有往别的地方多想,還叫溫浩骞以後關照着晗光。
第二天溫浩骞和晗光回了一趟池宅,晗光把埋在樹底下的匣子挖出來,取出姑媽留下的字條,遞給溫浩骞。
溫浩骞展開,低頭看着上面的字,眉目深鎖。
“看出點什麽來沒有?”晗光問。
這的确是池湘雲的字迹沒錯。溫浩骞把信箋放桌上,“衣櫃裏就隻有這個?”
池晗光答:“和照片裝在一個牛皮袋裏,我不小心倒出來撿到的。”
“拿來我看看。”
晗光回屋把那個裝着照片的牛皮袋找出來,溫浩骞一張一張翻看,晗光在旁解釋:“這些都是姑媽最後一次出差前拍的。”
溫浩骞仔細看着,半晌不出聲,照片快看完時才開口,“爲什麽要和你拍這些照片?”
“我也覺得很奇怪,我就問她,她說好久沒有和我拍照片了,以後拍還不知道會在哪裏,留在身邊做個念想也好。”晗光回憶,“對,她就是這麽說的。”
溫浩骞看着晗光,晗光也看着溫浩骞,突然腦子裏蹦出一個念頭,“溫浩骞,你說姑媽會不會……”
“小姐,先生,”桂伯走進來,打斷晗光的話,他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方盛放兩碗糖水雞蛋,托盤擱在桌沿上,一碗放在池晗光面前,一碗放在溫浩骞面前,“吃點點心再忙。”
在南方,糖水雞蛋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待客點心,夏日驅趕炎熱,冬日暖人心脾,如果再放幾顆炖爛的桂圓就更入味,當然做法也相當簡單,隻往煮沸的水裏磕兩個雞蛋,待雞蛋熟了,撈出來撒上糖就算完事。
晗光和溫浩骞一塊坐下來,手執調羹喝了一口,糖水雞蛋果然還是桂伯做的最好吃,忙豎大拇指奉承,桂伯笑,“小姐喜歡就好。”
晗光低頭咬了一口雞蛋,從碗口擡起頭偷眼瞧溫浩骞,他坐在對面,正也看向她來,就像過去的很多次那樣,嘴角彎起,微微一個笑,帶着寵溺。
她靜靜坐着,轉頭去看外面,陽光熱烈,庭院深深,仿佛又回到兒時,仿佛她輕輕眨一下眼睛,爸爸媽媽就會從門口走進來,慈祥地望着她。
多希望時光能倒流,她還是那個被衆人捧在手心的小小姐。
溫浩骞突然道:“桂伯,夫人出差前有沒有和以往不同的地方?”
桂伯想了想,搖頭,“夫人那幾天與往常無異。”
“她有沒有說過什麽話,比如吩咐你做什麽事情?”
桂伯這回沉思的時間久了些,仍是搖頭。
晗光把吃了一半的糖水雞蛋推到旁邊,親昵地挽住桂伯,撒嬌道,“阿桂爺爺,你再好好想想嘛。”
桂伯又仔細想了一會兒。
“這麽說來好像是有一件,”桂伯回憶道,“那天中午,夫人沒有過來用午飯,我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她,剛準備回堂裏,看見夫人從老夫人房間出來。”
桂伯說的老夫人是晗光的奶奶,晚年池新沅和夫人分房睡,池新沅住上房,夫人住在樓下,互不幹擾,自老夫人去世以來,早幾年那房還有人專門隔幾天打掃一次通風換氣保持空氣流動,後來漸漸的家裏沒什麽人,下人也驅散了大半,老夫人的房子隻偶爾打掃一下,也極少有人進出走動。
晗光納悶:“姑媽去奶奶的房間幹什麽?”
桂伯:“我當時也覺得奇怪,沒有多問,讓夫人可以去用餐了,她突然對我說,有時間打掃一下房間,我以爲夫人是嫌房間髒,等夫人走後我準備打掃一下,可下午去看的時候發現門上裝了一把鎖,我想問夫人,但那個時候她已經出門了,晚飯也沒有來家裏吃。”
晗光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看看溫浩骞。
“我們去看一下,怎麽樣?”晗光很感興趣。
溫浩骞雙手插兜往門外去,“走吧。”
到了北房一看,門上果然插着一道銅鎖。晗光問桂伯,“阿桂爺爺,你有銅鎖的鑰匙嗎?”
桂伯回答說夫人并沒有給鑰匙,而且,桂伯想起,“上回鍾先生住這兒的時候也問我拿過鑰匙。”
“鍾錦程問你要鑰匙幹什麽?”晗光脫口而出,末了才反應起來有點唐突。不過桂伯這話倒是提醒晗光另一件事。
“上次鍾叔叔還去過我房間,不知道在找什麽東西。”
這麽一說,桂伯也想起來,“我上回看見他從夫人房間裏走出來,神色慌慌張張的。”
晗光看了眼溫浩骞,“他是你哥,你應該知道他的目的吧?”
溫浩骞沒有接話,目光落在那把鎖上,古造的一把,現在市面上看不到了,不知道找撬鎖匠能不能行。
他想知道這裏面藏了什麽。鍾錦程又到底在找什麽?和他要找的是不是同一樣東西?
溫浩骞找來兩根鐵絲,擰了半天,那鎖紋絲不動。
晗光說,“幹脆把門砸了吧?”
溫浩骞看看晗光,退開兩步,“你家的東西,你說了算。”
晗光:“……”
門到底沒有砸,門鎖也撬不開,回去也已經晚了,索性留下來陪陪桂伯。
晚上吃飯的時候,晗光冷不丁問桂伯,“阿桂爺爺,你見過我爺爺的絕筆嗎?”
桂伯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看了眼晗光,“這……我沒見過……先生應該見過吧?”
“他見過,但他不願說,我以爲你見過的。”晗光不無失望道。
桂伯看了眼溫浩骞,溫浩骞朝他搖了搖頭,到口的話吞咽回去。
“姑媽的案子到現在都沒有破,說是他殺,但是兇手是誰呢,”晗光看了眼溫浩骞,“我每次回到這裏,心裏都覺得很難受,我父母慘死,爺爺含恨而終,現在姑媽又這樣,二叔呢至今下落不明,隻有我一個人苟且地活着,姑媽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告訴我兇手是誰的,對不對?”
桂伯望了望溫浩骞,終歸有些不忍,“小小姐,你的孝心,老爺知道的,他知道的。”
池晗光咬着唇,眼淚大顆大顆掉在碗裏,“爺爺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他……”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幾近呢喃。
一隻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晗光擡起頭看向身後,燈光下站着溫浩骞。
“你跟我來一下,晗光。”他說。
池晗光站起來,随溫浩骞走出去。
七月天,悶熱,空氣裏少許風,掃過空蕩的脖頸。
廊上盞着燈,朦胧淡雅,極其溫馨。
池晗光沒有問,跟在溫浩骞身後。
不多時便走到池新沅的書房前,溫浩骞推開門,走進去,熟練地找到燈拉開。
晗光随他進門。
書房的陳設與過去一樣,桂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打掃,好像書房的主人還在般。
待晗光走進門,溫浩骞返身關上門,走到書桌後面那隻箱子前,打開箱子,從裏面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精緻的檀木盒,對她招招手,招呼她過去。
溫浩骞指指盒子,“這是你爺爺生前最珍貴的東西,你自己打開看看。”
池晗光打開,盒子裏面是照片,一張全家福放在最上面,她剛滿月光着兩隻小腳丫躺在母親懷裏;四個月坐在玩具飛機上傻笑;一歲的時候趴在溫浩骞背上;上小學的時候,在廊上和父親比賽踢毽子;騎在二叔肩膀上看老虎,第一次騎自行車;溫浩骞一放手,摔了一個狗啃泥;全家出遊,不小心摔進水裏……
晗光一張一張看着,往昔的回憶悉數,眼眶又重又沉。壓在盒子最底下的是一幅畫,五歲那年被稱爲神童之作的《墨蘭圖》。
池晗光展開畫,宣紙映着燈光,已泛黃,那一筆一畫,仿佛刻進心中。看了會兒,将東西收起,聽到溫浩骞說,“老師臨終前,我去找過你,但是找不到你,他托我轉告你,他已經原諒你了。”
這麽多年來,她心裏懷着愧疚和後悔,一面逃避着,離開池宅五年,至死都沒來看過爺爺,在池新沅最後的日子裏,是溫浩骞、桂伯以及池湘雲一起陪着渡過的,而這一切,誰也沒有告訴晗光,她從來不曾知道。
“他已經原諒我了……原來他已經原諒我了……”晗光捂住嘴巴,眼淚再也止不住,悲恸地哭出聲來。
溫浩骞将人攬進懷裏,輕聲說道,“晗光,我們都愛着你,池家的每一個人都愛着你,不要再難過了,不要再說自己是苟且地活着了,你這麽說,會讓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答應我,不要再心存抱歉了,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發,“我的晗光,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我們都會好起來的。”